胡烟
当一切走向寂静幽暗的时候,唯独那只瓷杯泛着莹白的光,像是想要照亮什么。那只矮墩墩的白瓷杯,是我的刷牙杯。一面印有八大山人的“安晚”二字,竖排,附加可爱的红色屐形印;一面是八大山人经典的枯枝小鸟画。瓷杯是中华珍宝馆做的文创,风格极简。我一眼喜欢上了,便买来两只,一只送给了作家草白,她也是爱画之人。
我跟这只白瓷杯独处的时候,基本是在午夜。当完成睡前的最后一个动作——刷牙,牙刷向空杯子投进去的那一刻,“安晚”二字便跃进眼帘,让我心里泛起暖意,默念“晚安”,顺便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一下——一天的纷繁劳作和思虑统统结束了,这一刻,且让身心安宁吧。瓷杯,果然慈悲。这一情景重复多了,我又开始反思。将八大山人的“安晚”解读成“晚安”,是不是过于肤浅了,于是写这篇文章来澄清。
八大山人的《安晚册》创作于1694年。这一年,八大六十九岁。从册页首页的题跋中得知,这本二十多页的画册是为友人“退翁”而作。退翁是谁?有学者认为是明朝遗民的中心人物、灵岩寺高僧李洪储,僧名继起,号退翁。但据考证,僧人继起在《安晚帖》创作之前就已经离世。后人猜测,二人虽无交集,但八大为了表达对继起的怀念,创作了《安晚帖》。也有说法认为“退翁”另有其人。
六十九岁的八大山人,生命进入晚年,迎来了创作的成熟期。这令我联想到元代画家黄公望,在78岁高龄开始创作《富春山居图》。二人的共同之处在于,早年皆为苦厄的境遇所逼迫,从俗世出离,一人向佛,一人趋道。晚年,是他们的“悟道”期,半生尘埃终落定,坎坷境遇已成烟云,愤怒、委屈、不解、孤寂,种种情绪渐熄,最终达成了与自己的和解。蒙尘的珠宝,历经苦难的磨砺之后,散发出耀眼光亮。很难想象,在《安晚册》中题诗“闻君善吹笛,已是无踪迹。乘舟上车去,一听主与客”的八大山人,还是当年那个控诉“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的前朝遗民。该册页中画一巨石,笔势轻柔,不再险峻凸危,而是圆劲可爱。小花一朵,向石倾斜呼应,二者是超越物种的知音,是茫茫天地中的“主与客”。《瓶花》一页,瓶中插兰花,花枝不是悦人眼目地挺立,而是顺势低垂,极度松弛。《玉兰》一页,已然是八大自由灵动的心化为花朵,超越了形似的藩篱。《竹石》一页,竹与石混沌相杂,石不坚硬,竹不挺拔,二者泯为一境。还有,《鸟石》中那只栖息的鸟,最能与《安晚》主题相符。兀自立于孤石之上,这只打盹的鸟,神态安然,嘴角似乎挂着笑。
《安晚册》中的每一页,都随意、轻盈,完全没有要绘制旷世巨作的野心,却暗含巨大的精神能量,任天机自然流淌。安,一个多么抚慰人心的字眼。晚年的八大山人,终于心安了,不再与山河破碎的荒诞世界相抗衡,而是在心灵的层面开拓出全新的天地。安晚,并非晚年思维钝化、不参世事,而是透彻之后的安定与平和。“安晚”的典故,来自南朝的绘画理论家宗炳。传说宗炳年轻时到处游历,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将以前所游的山川绘成图画,贴于墙壁,卧游以自娱。八大山人笔下,营造的同样是一个可以遨游的精神世界。
三百多年前,当八大山人为自己的绘画册页题写“安晚”二字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在向一个女子道晚安呢。此刻,夜已深。晚安一词,也有意境。清夜无尘,愿每一个心灵明澈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