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海军生涯

本文作者当年军装照

作者陈文庄在舰艇上

588舰艇，1974年3月攝于西沙永兴岛港池

周恩来总理在广州黄埔接见我548舰艇指战员

◆陈文庄

穿过军装的人，总忘不了生活里有一段当兵的日子。在我生命的长河里，十八岁至二十九岁，这宝贵的青春年华是在南海舰队这座部队大熔炉里度过的。

一、难忘沙角

1965年8月我报名参军，9月份高兴地接到了参军入伍通知书，随即发放了被服和军装，我告别亲人，踏上了从军的征途。到浦东洋泾党校集合后，当晚摆渡过江，随着数百热血青年，行军到上海货运东站，搭上了南下的军列。所谓军列，实际上是铁皮闷罐车。出于保密，新兵是不知道把你拉向何处的。列车向南驶去，走走停停，途中吃饭是沿途兵站安排的。车靠站台，我们下车吃饭一般要求时间短，狼吞虎咽后即再爬上列车等待继续前行。不知走了几天几夜，军列到了一个大城市的货站，新兵们先后下车，列队行军穿过几条马路。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远出，感到十分新鲜和好奇，不停地观望周边的环境，沿途驶过的车辆和街面的门牌显示，这座大城市是广州。我们行军至珠江沿岸，到了海军招待所，休整一下后，即乘上登陆艇和运输船，在夜色茫茫中向外海驶去。拂晓前，我们靠上一座不大的码头，上岸集合后，我们向陆地深处走去，这里群山环抱，郁郁葱葱，在心灵深处第一次感到有些神秘感。后来获知，这里不仅是鸦片战争的古战场，还是赫赫有名的海军南海舰队训练团，位于广东虎门沙角，它的前身是南海舰队联校。一个月前的八六海战，战斗英雄麦贤得就是从这个联校轮机专业毕业的。它是我们海军水兵的摇篮，也是我们的骄傲。

新兵点名分编后，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预科训练，预科训练从最原始的打背包叠被子、整理内务、军容风纪、体能训练单双杠、转圈子、走浪桥、游泳、划舢板开始的，其中游泳和划舢板训练最为辛苦，尤其是来自内陆从未见过大海的新兵，从零开始学习游泳，一下海方知海水是咸的。

预科训练结束后，我在沙角便转入了紧张的专业技术学习和训练。由于北部湾事件的发生和越南战争的不断升级，新舰艇的不断入役，一线部队急需技术兵员，我于1966年11月提前毕业，分配到南海舰队4415部队，怀着感激和不舍的心情离开了开启我人生转折的港湾。

二、奔赴北部湾

离开沙角，我和数位战友登上一艘运输舰，经过20多个小时的航行到达湛江，在舰队招待所和前来接应我们的所在部队干部会合。第二天即乘车前往广西，车经遂溪、北海、合浦、六万大山，一路颠簸，终于到达钦州地区，走进了海军广西龙门巡防基地。这里距离越南较近，是一个组建不久的防区，四面环山、一条水道悄悄地从外海延伸到港内。

4415部队是一支水面作战的一线舰艇部队，建制有三个中队，每个中队四艘艇，共十二艘舰艇。在上世纪60年代，南海舰队的战斗力量十分薄弱，海军分别从北海舰队旅顺基地和东海舰队抽调两艘舰艇充实我们部队。舷号为3-548艇是当时苏联援建的排水量140吨的高速护卫艇。舷号为3-538的舰艇是排水量100吨的高速护卫艇，到达南海时还参加了打击国民党特务船大京一号、二号的战斗，它们都是在62型护卫艇国家批量生产之前的舰艇，是航速、火力都属较为先进的战斗舰艇。我能在这样的部队服役、工作，倍感光荣和自豪。

那时出海执行任务是十分频繁的，主要是所辖海区的巡逻、待机、护航、抢险等任务，海情和防空警报几乎天天都有。记得1966年的11月8日，靠在码头的舰艇部队正在用午餐，突然警报响起，美国飞机已经临空，所有官兵丢下饭碗，直奔各自战位。虽山顶的高炮和舰艇的值班炮轰轰大作，但部队未获预警，眼看着美机从我们头顶超低空掠过。第二天，从广播中传来我国的严正声明：“美国军用飞机两架”，侵入我广西防城以南地区领空，我外交部提出严重警告。我们自感愤怒和惭愧。为防美国侦察后袭扰，我们数艘舰艇组成防空队形，好久一直锚泊港外。那年代，越战正步步升级，在毛主席的号令下，越南北方的防空任务大部分都落在中国军队的肩上，在那“同志加兄弟”的年代，我中华儿女穿着越南军装，与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号称世界头号强国的美国军队进行着艰苦卓越的对空作战任务，承担着国际主义义务。

有一次我部队接到任务，到白龙尾半岛迎接负伤的船队并为其护航，至白龙尾码头后，只见数艘登陆艇和运输船已靠码头，伤员已运至医院，在那里还意外地碰见了与我同时入伍同学的战友老乡，在激动之余，他向我讲述了，遭到美机轰炸扫射时部队官兵豪无惧色用14.5舰艇用机枪和轻武器奋勇抵抗和击落击伤多架美机的事迹。

现在从北海、涠洲岛去越南的海防，是一条美丽的水上旅游线，人们称之为水上桂林。殊不知那里六七十年代曾是援越抗美的一线战场，多少优秀儿女在此奉献了青春和生命。

1972年，美军在越南各港口和沿海布下水雷，妄图摆脱在南方节节败退的困局。我们不知哪位军事家突发奇想，用高速护卫艇携带的深水炸弹炸水雷，炸出一条航道。我大队接到任务后，都一一剃了光头，65式军装那两副红领章的反面都填上了姓名和部队番号及血型，并进行了为期数日的临战训练，在北部湾海域、琼州海峡多次实弹攻击训练，战斗气氛十分紧张。此时美越在巴黎和谈达成协议，由美军自己负责扫雷，他们是用直升机和现代化的扫雷工具扫除了自己在各水域布下的水雷，即便这样美军也损失了好几架直升机，可我们用炮艇深弹扫雷，那可是水上敢死队呀。

北部湾的岁月，磨练了我的意志，增长了我的见识和才干，也使我在这艰苦而紧张的环境中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军人。

三、怒海抢险

人民海军不仅是祖国领海、国土的保卫者，也是人民群众利益的捍卫者。无论是60年代的印尼撤侨，还是今天的红海行动、亚丁湾护航，当国家的利益、人民生命财产遇到风险时，总能在第一时间看到人民海军的军旗和祖国的国旗高高飘扬。最难忘的是1970年3月19日那次，我们部队接到报告，有一艘外轮在我领海内遇险，船上载有古巴砂糖和大批罐头食品，准备经琼州海峡前往越南。上级命令我们部队派出舰船火速前往救援，外籍货船遇险海域在琼州海峡东口海区，这里是著名的风浪区，水下暗礁密布，海面恶浪滔天，加之北方的强寒流，海面刮着十级大风，首长随我们两艘艇出海执行此次任务。548为指挥艇，两艘舰艇随着夜色前行，一会儿被浪尖抛起，一会儿又随着涌浪钻入谷底，在涛涛骇浪中颠簸不停，刚吃的晚饭不久已吐个精光，后又吐黄水（胃液）。到达外轮遇险海区——琼州海峡东口七洲洋，只见一艘货船已触礁断裂，并严重倾斜，桅杆顶上挂起的求救信号灯显得十分暗淡。外籍船员见海面上有中国舰船，纷纷提着手提箱出现在已倾斜的甲板上。舰队和上级指挥机关急需了解现场情况，根据编队首长指示，我即拟成电文，把海面现场情况上报指挥机关。面对排山倒海的涌浪，载重100余吨的护卫艇靠傍外轮救人显然是十分困难的。舰艇开始尝试着用最慢的速度，最小的舵角缓慢向外轮靠去，突然一个巨涌黑压压地向我扑来，把小艇推向远处，无奈只能缓慢迂回再次向外轮靠拢，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的来回，都未能奏效，巨涌像黑压压的大山，排山倒海，好似要把小艇一口吞掉，这时我深深感受到惊涛骇浪是多么恐怖。这恶劣气象已完全超出我舰艇的抗风浪能力。数小时过去，指战员们的体力也已至极限。

这时编队首长向我暗示，能否向上级请示……我心灵神会，随即就起草一份电文，“海上风浪太大，完成任务有困难，请示下一步行动。”这时上级指挥机关来电“不惜一切代价，全力轮救。”我们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在那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年代，我们拼着命继续一次次地向外轮靠去，我们的中队长和艇长凭着高超的驾艇技术，趁着一波大涌浪未到来之时，驾战艇向外轮勇敢地靠上去。那一瞬间，绝望的外轮船员抛下手提箱，一个个地往我艇中部甲板跳下，有的跳在甲板上，有的跳在炮衣上。在另一波大涌浪到来之前，我艇立即离开外轮，但还是有部分船员未来得及跳下留在船上。此时天已拂晓，考虑到我们编队的安危和指战员身体的生理极限，上级命令我们编队返航，由另两艘舰艇前来接应，继续抢救船员。船靠码头后，我发现胶鞋上留有斑斑血迹，那是长时间的呕吐,吐了胃液再吐造成的胃黏膜出血。此时我们部队救出全部外籍遇险船员，圆满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本人在执行此次任务中收发电报数十份，无一差错。部队领导要求我总结经验，赴舰队向本系统作了在执行任务中的经过和经验汇报。说实话，那完全是靠人的毅力和意志。当然也离不开平时艰苦的专业训练。

四、南海风云

在44年前的1974年元月，正当全国人民沉浸在喜迎春节的欢乐时刻，在祖国的南疆西沙永乐群岛打响了一场闻名中外的“西沙海战”。记得那时，南越西贡阮文昭伪政权长期侵占我西沙永乐群岛部分岛屿，我国外交部多次发表严正声明，南海的形势十分紧张。上级指挥机关先后下达了为维护西沙主权斗争、保护渔民生产及生命安全为主要内容的战斗号令。部队随即进入战备状态，并先后派出我海军猎潜艇两艘、扫雷舰两艘前往西沙永乐群岛。此时，与先后入侵我永乐群岛海域的南越海军三艘驱逐舰和一艘护航炮舰相遇，南越海军依仗吨位、航速、火炮口径上的优势，先发制人，于1月19日上午10时许悍然向我方舰艇编队突然炮击，企图一举击沉我方舰艇。炮声就是命令，我们人民海军猎潜艇271、274编队和扫雷舰396、389编队被迫自卫反击，我海军指战员斗志昂扬、士气高涨，各型火力集中齐射，打得敌军鬼哭狼嚎，中弹起火。数小时的激战，部队指战员发扬近战硬拼、不畏强敌、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震慑了敌军，此时在永兴岛待机的两艘国产猎潜艇及时赶到，一举击沉敌炮舰一艘，击伤三艘驱逐舰，取得了海战的重大胜利。

根据上级的意图和指令，乘海战胜利之势，一举收复甘泉岛、珊瑚岛、金银岛三岛。海面上，我军多艘各型战艇云集，枕戈待发。据悉，海军东海舰队护卫舰18大队正通过台湾海峡南下驰援西沙，航空兵部队转场海口、陵水、加来、乐东各军用机场，我们也不时收到航空兵飞行通报，歼六型战斗机多批多架次飞临西沙永乐群岛上空，看到这制空权、制海权完全在我方控制之下，内心感到无限的自信和自豪。被南越军队长期占领的甘泉、金银、珊瑚三岛回到了祖国怀抱并保持和平至今。在这场西沙海战中，我们兄弟部队牺牲了18名官兵，他们永远长眠在甘泉岛上，与祖国的南海日夜相伴。

五、西沙趣事

在祖国版图最南端U字形虚线内，散落着点点滴滴的符号，那是祖国南海的颗颗明珠，座座岛礁虽小，但却有着丰富的海洋资源和重要的战略价值。西沙永乐群岛收复后，为了防止南越军队再次侵犯，保卫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三岛驻守了守备部队，海上由我南海舰队所有舰艇部队轮流战斗巡航、值班、待机，领空由航空兵巡航。

数月后，我又一次到了西沙海域，我跟随水警区副司令员率621、631等四艘舰艇组成巡航编队，赶赴西沙永乐群岛与护卫舰一大队231会合进行战斗值班，舰艇部队组成防空队形，数日锚泊永乐群岛海区。有时巡逻中建岛，当时该岛还是无人岛，岛上唯一标志就是一艘不明国籍的外轮不知何年何月触礁在岛上，如无此船，遇到涨潮时还真找不到中建岛。在西沙永乐群岛巡航的日子，是十分艰苦和枯燥的。为改善部队的文化生活，有时在海上也会放电影。随着夜幕降临，指挥舰发来信号——各艇注意，今晚在231舰后甲板放映电影《红色娘子军》，欢迎观看。这时我们四艘护卫艇傍靠护卫舰后甲板部，两边各两艘，231后甲板尾部拉起幕布，放映机架在后主炮炮塔上，放映时指战员各自在火炮战位上及驾驶台上观看，这种在大海上奇特的观看电影的场景至今让我留恋。有时电影看到一半，遇到突发情况还紧急疏散，待防空警报解除后，再重靠护卫舰两侧继续看，当电影看完时，已是深夜。

舰艇由于吨位小，自持力十分有限，官兵海上值勤的生活十分艰苦。巡逻、待机期间无水洗澡，海水和高温交织在一起，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感觉，至今不敢回忆，数天后，榆林基地派出505辅助船对我编队进行补给，我们在相关海域会合后，指战员们跳上供水船队在中甲板露天沐浴。我拿着印有“将革命进行到底”的白毛巾，此时发现已经粘连和泛黄，拧起来在手中打滑。

大海有汹涌的时候，也有美丽壮观的时候。天天迎着朝霞，一轮红日从海平线一跃升起，傍晚又从海平线慢慢消失，日出和日落，这是水兵的独特的大自然享受。

峥嵘岁月，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们虽已退役多年，但仍然情系人民海军，情系祖国南海，那是我人生中挥之不去、魂牵梦绕的海军生涯。

2017年5月，在老战友的安排下，我们几名老兵有幸赴青岛参观了我国首艘航母辽宁舰。当踏上雄伟的航母，水兵仪仗队列队欢迎我们时，我们好似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亲切而又震撼。当升降机将我们带到飞行甲板时，美丽的现代化军港展现在我们面前，艘艘新型军舰威武雄壮，八一军旗猎猎，在蓝天白云下迎风飘扬，真是今非昔比啊！中国海军正从近海防御走向深蓝，相信不远的将来，我们祖国将拥有自己的航母编队，我们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