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鬓的星星，终将亮过大西洋上空的星河

申赋渔

这次旅行，我们采取了一种冒险的做法，不提前预订宾馆，车子开到哪里算哪里，真正的自由行。我们是从巴黎往布列塔尼去的，一路往西往北，直奔大西洋。

一路上都没有失望，几个古老神秘的小镇，让我们对前面更充满了期待。终于，到了大西洋的岸边。

站在悬崖上，近处的潮水汹涌而至，拍打在岩石上，溅起壮观的浪花。抬起头，往远处看，除了无边无际，还是无边无际。没有滔天的巨浪，没有翻滚的水流，没有飞溅的浪花，只有空阔。风无遮无挡地吹在身上，像要凌空飞起来。而这远方的空阔，让人变得平静，忘了身边的一切，仿佛丢失了自己。

天要黑了，我们在网上搜索着晚上的住处。很大的范围里都没有，只好往远处延伸。忽然眼前一亮，有一家。不只是价格便宜，更吸引我的，是介绍里有这样一句话：能看到大西洋上空的星星。

开车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可是到了指定的位置，我们兜了几圈，都没有发现所谓的旅舍。眼前只有一片废墟。走近一看，一两个世纪之前，这里应该是一个小城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倒塌了，废弃了。可是从残破的雕塑和几片竖着的巨大的墙壁来看，这里曾经相当热闹和繁华过。有人就着这残存的墙，盖了几间简易的木棚。木棚里传来快活的笑声。

果然是我们预订的旅舍。主人是两位健硕的女士，在门口架了火炉正在烤肉。听我们说明来意，其中一位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然后在前面引路。

在爬满了植物的残壁上有一个石门，穿过石门，外面是一片草地，草地再往外，就是大西洋。草地和这片废墟，在悬崖上。草地的中央，有一个奇怪的房子。这是一辆废弃的房车。房车的四个轮子没有了，身子架在石头上。外面放了几把椅子、一张木桌。

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小、最简陋的旅舍了，完全超出了想象。可是天已经黑了，周围也不可能找到第二家可以住宿的地方。女主人简单交待了几句，就回去吃她的烤肉了。我们就坐在这房车的门口发呆。

我们去与她们商量，希望买一顿晚饭。她们有些为难，嘀咕半天，终于答应了。后来才知道，她们没有多余的食物。除了不多的烤肉，只有土豆。那就尝一点烤肉，吃土豆吧。

事已至此，我们试着让自己高兴起来，从行李中拿出两瓶红酒，还有几根黄瓜，跟她们吃喝起来。她们的语言简单、粗鲁，跟我们听惯了的法语不太一样。她们没说从哪里来。问她们做什么工作，她们就指指那个破房车：“这就是啊。”显然，这是谎言。靠出租这个破车子，根本没法生活。不过，也难说，因为她们的生活太简陋了。那个小棚子里的家具，几乎全是捡的旧货。不过组合在那里，倒也不太难看。最有意思的是，棚子门口的这个小院子，被她们收拾得很干净，甚至有些美丽。里面栽了许多花，点缀着从废墟或者什么地方捡来的破碎的小艺术品，有种颓废之美。

这两个人喝了点酒，变得更加快活了，一个先是轻声哼唱，另一个跟着就唱起来。然而歌声就是忧伤的，像是古老的民歌。调子悲凉，像在诉说着什么。然而她们的脸上却又带着笑。我看到的和我听到的，像是两个场景。歌声停了，我们回破房车。

我一直躺在外面的草地上，仰面看天上的星星。四周安安静静，潮水涨涨落落。我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多这么明亮的星星。我就像飘浮在它们之间，每一颗星星都触手可及。我不知道我是躺在大西洋上，还是漂在银河之中。也许，海洋的水与银河的水相通了，连接在了一起。我慢慢地漂行着，仿佛在寻找自己的家，自己的希望，自己的归途。每一颗星，都是那么亲切，像含笑的眼睛。一颗一颗，与我相遇，跟我告别。每一颗都在闪着自己的光亮。他们各有自己的位置。而我，一直在漂行。

我在中国的土地上流浪的时候，在工棚、在公交车站、在桥洞，半夜醒过来的时候，曾经看过这样的星星。可是那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今天，在布列塔尼的Kerguian小村，在这个旧房车里，我竟然又重温了那一个个场景。只是，在大西洋的衬托之下，这些星星更真切了。而我，漂行于其间，已经没有了抱怨、愤怒和悲伤，只有如大西洋水面一般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