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阿格里奇

李长缨

我连做梦都没想到，钢琴女大祭司阿格里奇时隔五个月，再度来沪演出，这位传奇钢琴家我行我素、凭心情任意取消演出是常事儿，这次与她合作的上音交响乐团直到阿姐乘坐的飞机降落浦东机场，他们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才落下。这回，阿姐非但没有取消演出，还携大女儿、中提琴家陈丽达，她的同胞、阿根廷钢琴家、指挥家达里欧·恩塔卡华丽丽地演了室内乐和协奏曲两个专场。

多么美好的两天，至今我还恍如在梦中，躺在她的“贝一”、斯卡拉蒂、莫扎特、舒曼里，不愿醒来……技巧、音色、灵气、戏剧性不足以言说什么，她的音乐有种超越时空、感召人心的力量！听着阿格里奇的演奏，我回到了1798年，贝多芬《C大调钢琴协奏曲》在布拉格首演的那一刻……

当时的维也纳，人们耳朵还依赖于莫扎特轻松愉悦、流畅自然的音响，当顶着爆炸头，一反传统的贝多芬出场时，听众们大为惊讶，他坐在钢琴前，双手高举过头，再重重地将音符击落键盘，甚至会弄断琴弦，这样狂放不羁的表达方式很快赢取了维也纳人的心，人们高呼：天才降临！此时，台上的阿格里奇仿佛就是老贝的化身，同样标新立异、大开大合的演奏，“贝一”开篇那些新句法，主题八度跳进，长短短长的节奏型、英雄性的乐句，阿姐弹得果决而意气风发，紧接之后快速的琶音与音阶跑动，其速度、精准性、触键的分量、弹性堪比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这需要每天保持多少时间的练习才能让技巧这样完美的了无痕迹地融入音乐里！可她每年有上百场演出，平时练琴时间并不多，呵，看来上天赐予她双手魔力，手指肌能非但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退化，而让78岁的她拥有更张狂的飞指、更敏锐的音乐嗅觉、更凝练而精准的乐思表达，女神、天才，任何溢美之词儿用在阿姐身上也实在是匮乏……1957年，16岁的阿格里奇在三周之内技压群雄，连续获得布索尼与日内瓦两个国际重要钢琴比赛头奖，成为传奇，而如今，这个传奇还在台上延续……

贝多芬《C大调钢琴协奏曲》进入第二乐章慢板，如夜曲般柔和、静谧而安宁。在阿姐的手中，音色呈现了无穷尽的变化，一连串珍珠般的下行音符，她是用断奏在弹，那些泛音列多么迷人，确切地说，她知道每一个音符弹下去后基音所产生的音响频震、在空中的回声、音与音谐波的发生与消失，在她脑海里这些音已经以最合理的方式排好了，她以恰如其分的力度、触键，让前面的音还未完全消失的时候，之后那个音自然进入，产生无比美妙的泛音效果，这不靠计算，而是一种本能的不可思议的直觉！夜在滋生、蔓延，我能感受到她与音乐融为了一体。阿姐曾说：“要热爱音乐，感受与她在一起的幸福，当然技巧也相当重要，你想发出怎样的声音是通过技巧来完成，要想成功，还需与众不同。”果然，她的与众不同还体现在她对声音的各种想象，对音色的灵敏度，能弹出自己想要的任何声音，即便是极弱奏，也能发出通透的色泽。她知道如何用三连音的律动来增强音乐的情绪推进，知道如何用均匀发光的颤音来托出夜色的迷幻，这些音符化作星星，散发着柔和神秘的光亮，星空流转，时间消失，贝多芬钢琴协奏曲中“最长的慢乐章”将冲破夜的寂静，走向另一个辉煌世界！

第三乐章开始，阿姐强势奏出朝气蓬勃的回旋主题，之后左右手一问一答，喷薄的音流、火花式的音符和出人意料的重音比比皆是。如此强烈的个性表达和独立见解其实在她幼年时已显露，8岁演奏莫扎特和贝多芬被视为神童，而枯燥的练习让她厌烦并抗拒练琴，14岁，阿格里奇举家迁至维也纳，拜师钢琴怪才古尔达，在古尔达循序善诱的指导下，她又重拾对钢琴演奏的热情，由此形成了开放、特立独行与狂放不羁的演奏风格。此时，阿姐带领上音交响乐团冲向一个又一个制高点！在我眼前，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高速运转的世界村：云朵在翻转，树木在疯长，到处鸟语花香，人流如织，高耸入云的建筑还在不断上升，阿姐用魔法让每一寸土地、房屋、生命都披上新装，所释放的自由幻想和激情带给你崭新的生命力！我问阿姐：“你心中的贝一是什么颜色？”答曰：“绿色、希望！”音乐到了排山倒海、狂喜的境地，我感受到了希望、活力和生命真正的意义！

掌声如潮水般袭来，可我还在梦里……她的任性、叛逆、喜怒无常、离经叛道，这些标签一概略去，她露出孩子般澄澈迷人的微笑，如此温和、亲近、倾听着，给上音交响乐团的孩子们合影、签名……还敢奢望什么呢，听一次阿姐的现场，足够回味一辈子，因为世上只有一个阿格里奇，自在、真诚、忠于音乐和自己的阿格里奇。她给我们带来那么多美好的音乐和回忆！再过20年，到阿姐98岁，或许还是如此吧。永远的阿格里奇，不老的音乐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