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善最乐

叶良骏

父亲走后，我处理他的遗物。他的衣物捐给了公益机构；他的藏书赠给他的出生地——杜行（浦江镇）浦江高级中学。他的手稿将入藏故乡图书馆。他的遗稿已筛选校毕，即将出版。他念念不忘的叶同泰奖学金今年继续颁发……做完了这些事，父亲在人世间的足迹，逐渐远了，他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

父亲长期漂泊在外，在我们成长的重要阶段，他都缺席。后来他退休回沪，但在我们心中，他还是很模糊，我们从未走近过他，许多时候，甚至有误解。

我们一直觉得父亲小气。比如，过年，他从不发红包；去做客，从不带礼物；满橱的食品，谁吃了，哪怕一块糖，他都会生气。他老是哭穷，似乎“夜饭米勿落锅”一样，我信以为真，常送钱去。可是，我们全错了。在整理遗物时，我发现了好多汇款单、感谢信、捐赠证书……从四十多年前到他去世的前一个月。一个个故事，重现在我面前。

有个女子，是他在西宁教书时的学生，结婚后，本有一个幸福的家，谁知丈夫突然离世，儿子只有两岁。日子没法过了，给当年的班主任写信哭诉。父亲一诺千金：“孩子的费用由我负责。”这一帮，就是二十年！从最初的每月50元、80元，到上大学的每年一二万元。一堆来信，讲述着这个雪中送炭的故事。

曹叔叔是父亲的老同事，十多年前，叔叔甩手而去，婶婶没有工作能力，生活陷入困境。父亲挑起了这副担子，每月给一千元生活费，过年再寄三五千元，直到曹家女儿能养家了才停止。父亲去世后，我接到婶婶电话才知道，这十多年，父亲拼力养着兄弟的家！而他的退休金，那时才三四千元。

有一张今年二月他给奉化大堰学校的汇款单五千元，附言写着：“给孩子们买点图书。”去年，我在《宁波日报》上看到父亲被评为“宁波市十大慈善之星”，文中说到父亲捐了五万元给这所学校，让学校购买铁床，以保障孩子们的安全。我特地去了这所山村小学。我带去作家们捐赠的书，学生兴高采烈地围着我喊：“谢谢叶爷爷，谢谢叶老师。”我看到宿舍里崭新的铁床，听到孩子们真诚的感谢，我明白了父亲此举的意义。

杜行是父亲牵挂的第二故乡，我们家祖传的叶同泰槽坊开在老街，他在这里度过了快乐的童年。2015年，他捧着十万元现金寻根而去，在杜行中学创设叶同泰奖学金。直到学校邀我讲课，我才知此事。一叠叠学生来信中，有一封这样写：“在我被南墙撞得头破血流时，是您的奖学金为我打开了希望之窗。”感动于这份情意，我答应父亲，会把奖学金继续下去。

父亲从来不是有钱人，他助人的钱，都来自他的工资、退休金，更多的是稿费。父亲一个个字都是用笔写的，几十年里，几千、几万、几十万元，要写多少字，费多少神！他原来并非吝啬，而是省下每分每厘去行善。

父亲留下了家训：“为善最乐。”这句话沉甸甸的。

父亲背影已远，我想夸他几句，爸，你真好！他永远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