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剧透的人生中乘风破浪

许怡文

从卷首，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的命运就被众神决定了：让他回故乡。

明知这段航行和路上的风浪，明借着女神雅典娜暗中的推波助澜，明明这是一场由神导演的剧目，凡人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任由不死的神明注入勇气，抑或被蛊惑心智，又何以造就奥德修斯成为史诗中最勇敢而又诡诈狡狯的英雄？

且从作者——以“诗人”或“歌者”称更为确切——精妙的素材剪辑手法讲起。在《伊利亚特》里，荷马起首点题，围绕阿基琉斯的愤怒展开特洛伊战争第十年最后几十天的故事，用倒叙手法回顾事件的起因。而在《奥德赛》中，荷马不仅重组了时间，还运用了双线叙事：以插叙讲述奥德修斯的归程，顺叙记叙儿子特勒马科斯的寻父之旅，搭建了此本史诗的首尾相连，交叉相通的双螺旋DNA。“空间上的铺展恰好弥补了时间上的压缩，并让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产生了奇妙的互动。”

荷马笔下神样的奥德修斯在返乡途中被“剧透”了不下四次：魔女基尔克的两次指引，冥府里特瑞西阿斯的灵言，以及无时不在的雅典娜的策划。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特瑞西阿斯、奥德修斯、基尔克三者多次说出有翼飞翔的话语，强调不能碰赫里奥斯肥壮的牛羊，但是面对当下的贪欢与未来的安稳，英雄的伴侣欧律罗科斯放言道：“如果神明为他的这些牛生怨恨，想毁掉我们的船只，其他神明也赞成，那我宁可让狂涛吞没顷刻死去，也不愿在这荒凉的海岛上长期受折磨。”

乍一看勇猛的话语实则折射了神谕的局限和奥德修斯有别于常人的原因。奥德修斯在知晓躲过怪物卡律布狄斯时会至少损失六个伙伴，大胆询问雅典娜减少伤亡的可能，妄想与不死的神明抗争。这份勇气绝不是他的伴侣那般的鲁莽：以侥幸的眼光打量守着财宝的恶兽，仿佛它遇上自己就会突然温驯如幼犬，而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在困境里挣扎企图开启一扇小窗，即使那幢黑屋是神，抑或命运定下的屏障。

奥德修斯的回家路就如时间之河，永远向前，遭遇到需要他作出决策的现实。他永远无法停止随河向下，也无法避免这样的遭遇，但是我们可以尽可能地避免障碍，选择最合适的航线。正如第一卷中荷马借波塞冬之口说出的那样：“可悲啊，凡人总是归咎于我们的天神，说什么灾祸由我们遣送，其实是他们因自己丧失理智，超越命限遭不幸。”神谕、预言从本源上说都是人们在事情发生之后，由于当时的百姓无法用现有知识框架解释，从而作出的阐释，它们的不可变，不可逆，却丝毫没有使《奥德赛》的光芒有一丝一毫的黯淡。

我们的人生又何尝不是被剧透的？宏大的时代背景划定了最大的框架，而取之不尽的“人生哲理”无一不揭示了某一人生阶段的特定结果，更不用说那唯一的归宿了——“死亡对凡人一视同仁，即使神明们也不能使他所宠爱的凡人免遭殒命，当带来悲痛的死亡的悲惨命运降临时。”正是因为奥德修斯在知晓将来后仍能保持独立的思想，不被杂乱的欲望迷了眼，突破了人趋利避害的本性，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以勇气与智慧面对迎面而来的巨浪，才造就了人性中的神性，造就了文学的源头和巅峰。也正是因为人的悲剧性以及与之而来的局限性，才使在被剧透的人生里乘风破浪的那份独立、坚守、智慧与胆识在黑夜中闪着北斗七星般的光亮，使得其背后的大礼、大智、大行为成为悲剧中的高光。

一切未知透着已知的似曾相识，一切已知透着未知的捉摸不定。荷马在那个神执掌一切的世界里歌颂人的传奇，在三千年后的学子心中激起无边的沟壑。在河流的分岔口奥德修斯没有选择荒诞，没有选择无为，而是选择了信命而不认命——那条最凶险却又最瑰丽的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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