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琴入山去

石 磊

秋气逼，盘中已见新莲菂的午后，与峤青姐姐啜茗，于姐姐暖景融融的画室里。

姐姐着一身薄薄蓝衫，颊边一对贞静苍秀的古玉耳坠，于凌乱喧腾的画室里，清爽安详，令我蓬乱的心，静静熄火。印象中，姐姐很少穿蓝色以外的衣衫，深深浅浅的蓝，仿佛素馨澹泊得不得了，可是姐姐笔下的画，却截然两种滋味，妍华秾丽，艳而不甜，热而不闹，真真焕发。姐姐给我看最近仍在临的宋画，青绿山水们，工俊华美，响亮之余，是满纸的静谧。姐姐的秀润山水，完全不见妇人的细软窄小习气，敦厚高古，火气灭得干净。姐姐讲，是恩师汪大文指导的，嘱她走龚贤那一路山水，的确很对她的笔墨气质。

姐姐宽厚，容我于画室里恣意东看西看，翻到姐姐堆在案头的一叠叠的素描写生，小幅的经折，不盈一握，一册荷，一册兰，一册山石，页页红尘，笔细意远，爱不释手。喜欢这种不安排的笔致，看似草稿，却有难得的疏放清健。作画写字，进得去是好，出得来是更好，这种写生稿，常常不知不觉，于进去与出来之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恣肆得自己都不觉得，这就好极、健康极。手边还有一册姐姐最近于浙江松阳以及锦溪画的写生，晨曦，烟岚，埠头，茶园，笔致细密紧凑，匆促之中有种种刻不容缓的果断，山水烟云扑面而来。姐姐讲，回家依着这些写生稿子，画得了一幅小长卷，蛮开心的。跟姐姐讲，如今很多画家都拿手机相机拍取景色，回家根据照片再做画。姐姐说，不是自己手下画一遍，光靠眼睛看，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还是喜欢亲手画一遍写生稿，用不来照片。那日黄昏，离开姐姐家的时候，厚颜抱了这堆小经折，跟姐姐借回家里玩玩。

与姐姐吃茶，亦讲讲往事故人。父亲曾经是地下党，于大连开古董铺子，铺子就是联络站。童年时候，家里随时随地小东西颇有一些，爱钻进父亲的储藏室，偷看父亲的线装书，淳化阁帖以及红楼梦之流。奇不奇的，小小年纪偷看红楼，就记住了一句写黛玉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明明是秋阳满室的午后，听了这一句，心里狠狠一冷。再讲到祖父的家园，一方少爷，能画能医，家里池塘生春，蕉阴倦读，养的胖猫，懂得拿尾巴钓鱼。家里还辟有私塾，教导远近子弟读书。如此静好岁月，于土匪抢劫再三之后，终于中落。慢慢听完，开始理解姐姐性情里与画笔下的那种满与静，童年的腴美丰润，一笔刻入骨子里，成为一生的安详底色。

曾经与姐姐结伴同游京都，晃旧书铺，姐姐摸到一卷《初拓郑文公碑》，爱得手不释卷。程十发，写的就是一笔这个字，无意中淘得，姐姐喜不自胜，说是这样子呢，回家以后要好好临了。那日吃茶的桌上，刚巧有陆俨少的巨幅画册在手边，与姐姐吃吃茶读读画，讲讲陆俨少的糯与松，三百年如此一人。姐姐讲起陆俨少是一日一遍兰亭功夫，如今想想真真高山仰止。

姐姐能琴，斯人举止言行，总给我独自抱琴入山去的清妍。当拣浅月的夜，听姐姐抚一抚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