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鱼宴

戴民

客人甫齐，翁先生端上六尾鳍色金黄的大黄鱼，说是刚从舟山渔场觅来的野生大黄鱼，举座目睹惊讶，听说东海里捕捉大黄鱼，以前论“吨”，如今是论“条”，有人便打趣，莫非是养殖场里“夜生”的大黄鱼？翁先生嗔言，养殖场的黄花鱼，养尊处优，腮圆腹鼓，而这几条鱼嘴尖体瘦，是刚从捕捞归来的渔船上下来的。

每位客人面前，摆了一张印制精美的“黄鱼宴”菜谱，冷菜有鸳鸯黄鱼冻、藤椒黄鱼粒、相思黄鱼、酱香黄鱼……热菜有酸菜黄鱼鱼肚、红焖独蒜黄鱼胶、泉水芥菜敲黄鱼、蟹粉黄鱼狮子头……还有前后点心二十多道。未尝“黄鱼宴”，仅看菜谱，已然让人垂涎欲滴。

所谓鸳鸯黄鱼冻是撷黄鱼的鱼子和鱼肉熬制成汁，冷藏凝冻结块，滑爽鲜美，入口即化。这道冷菜，令人想起儿时小年夜前，几乎每家都用钵斗盛满黄鱼拌黄豆熬制的汤汁，搁在朝北的窗户外，让凛冽的寒风将其凝成鱼冻，食来既感时令季节酸甜，又得温馨年味，那滋味岂是现代冰箱能幻化了的？

席中一道酱香黄鱼，某人大快朵颐，不慎嗑着黄鱼颅腔内的一块硬物，蓦然牙龈生痛。那人兀自揶揄，看我这“黄鱼脑袋”，竟然不知黄鱼脑袋里有鱼石，众人哄笑，话题便扯到“黄鱼脑袋”上。翁先生说，上海人称鲁钝的人为“黄鱼脑袋”，出处却来自不产黄鱼的北方。北方人说某人“愚钝”“呆板”，以黄榆木比喻，简称“黄榆”脑瓜，也称“榆木疙瘩”。后来移植到南方，也比喻此类人为“黄鱼脑袋”。黄鱼只生长在东海舟山一带，结队群游时，身上的鱼鳔会

发出声响，它们在海里喜吟欢唱，引来无数捕捞船只。过去曾有一种“敲梆船”，渔夫站在船头，寻得黄鱼的鳔声，用竹梆、锣鼓、音叉等器物只管面海敲打，黄鱼颅内长有发达的鱼石，对噪音十分敏感，霎时晕头转向，鱼肚翻天，纷纷漂浮海面，任人捕捞。经不起“敲打”行事鲁莽之人比作“黄鱼脑袋”，上海话就这么来的。

一盘热气腾腾的糖醋野生大黄鱼上桌，肉酥软，汁浓郁，客人佐以浊色绍兴老酒，香溢唇齿；一道酸汤鱼肚，绵绵稚嫩，楚楚生鲜；一盆腐皮包黄鱼，裹着海鲜，嚼出豆香；一碗大蒜黄鱼胶，色泽迷人，撩动味蕾……鱼胶营养丰富，饱含胶原蛋白，一味大黄鱼在翁先生掌下竟能打造出一席五光十色的佳肴，而人生落在平淡葱茏的世界，能活泛出怎样的绚烂与精彩？

翁先生在意客人“试菜”的感受，席间频频打探客人对每道菜肴的评价。在座悉是坊间忙碌生计、餐食简陋之辈，感性系统即木讷又笨拙，没有美食家对食物有着天然的灵感，却对一盅黄鱼羹大为赞赏。那道羹取雪里蕻和猪板油，文火炖煮黄鱼肉，熬成奶色汤水，品来鲜美无比，大黄鱼水里来，汤里去，此羹本色臻萃，全然是“黄鱼宴”中的精品，诚如君子处世，心性自然，活色生香。

“黄鱼宴”的收官菜名叫“有舍有得”，令人臆想憧憬，端上桌面，却举座哗然。原来是一盘碧绿纤瘦的青菜心，翁先生一本正经说道，青菜除腻爽口，厨师剥掉青菜老黄的外叶，意味舍，留下稚嫩的芯子，以为得，在座的都是我多年风雨患难的老兄弟，我们之间舍弃了似水年华，换来的是兄弟情义，但愿我们的情谊永固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