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良骏
又到岁末了,辞旧迎新虽是个形式,但如有文化内涵,就成了久久回味的快乐之源。
那年我六岁,上小学二年级。自12月起,全校师生都参与迎新年的准备,我被选进合唱队。我年幼,总挨着老师站在管风琴旁。琴很高,显得我特别矮小。担任伴奏的是法籍老师密斯特昂,我咬不准这个字,总叫他“杭”。他很喜欢我,叫我“密斯豌豆”。
他穿黑西装,每天换不同的领带。他用夸张的姿势弹琴,手抬得高高,头往后仰,高音突然响起,见吓我一跳,便高兴得扮鬼脸。他教发声,说不能喊,要用腹部呼吸,声音从下到上成一条线冲头部。他手按肚子示范如何运气。顽皮的男生在地上打着滚喊:“我的肚子只会咕咕叫……”后来,我们终于学会了唱歌,他拿巧克力做奖励,那糖可真好吃。
12月31日夜,学校到处流光溢彩,礼堂里有棵高到屋顶的枞树,上面挂满彩灯,还有我们制作的小礼品。那晚寒风凛冽,我们却不觉得冷。子夜钟声敲响,密斯特昂一挥手,歌声响起:“欢乐女神,圣洁美丽,她的光芒照大地……”全场大合唱声中,校长点燃手中的蜡烛,开始了全校新年之光的传递。每个人手中的烛被身边人点燃,男孩女孩都保持着笔挺的站姿,小小的火花在胸前跳跃。蜡烛围着树放在地上,四周变得明亮一片。钟声停了,我们欢呼雀跃,老师拥抱我们,在每个孩子额上印了祝福的吻。密斯特昂举起我转着圈喊:“密斯豌豆,新年快乐!”他的褐发在彩灯中飘起,褐眼珠里满是五颜六色。我手舞足蹈地喊:“密斯特杭……”下半句淹没在无边的欢笑中,墙上的彩绘玻璃“哗哗”地响,歌声、笑声和快乐填满了这个新年。
还有更难忘的一年。华奇是我的“乐友”,他家的黑胶唱片满坑满谷。很多年里,在东体育会路那座小楼,看唱针缓缓转,听大师交响乐,成为我生活中一大美事。那个冬天特别冷,12月31日,华奇来电邀我,犹豫半天,我去了。像往年一样,壁炉燃着火,瓶里插着园里折来的腊梅,只是窗帘紧闭,窗缝还塞着棉花。乐友们坐在地毯上,个个神色黯然。音乐响起,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今天,我们听到的不仅是音乐,更多的是与苦难抗争的勇气。激昂又宁和的旋律,把我们的心熨烫得如丝绸般平滑。有人吟起海涅的诗:“乘着歌声的翅膀,亲爱的,随我前往。”华奇读歌德的的诗:“人的灵魂,你多么像水。人的命运,你多么像风。”我朗诵普希金诗:“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即将变成亲切的怀恋。”熊熊的炉火映得每个人的脸红彤彤,汩汩的旋律伴着诗,如泉水般流淌在身边。天寒地冻,但我们的眼前升起翠绿的春天。
华奇送我们每人几张唱片,我们虔诚地接过他的托付,小心地包好带走,都忘了谢。后来,那些唱片都不见了,华奇也英年早逝了。只有那个迎新晚会,在庄严雄壮的音乐声中,我们听到了时代车轮隆隆向前,心中的希望永不灭。
岁末,我们需要盘点。一年的成败得失,365天的苦乐甜酸,如有一个脱俗的仪式,就都可以放下。有诗有音乐有梦,日子会变得柔软,我们就可以卸去所有的羁绊,在新年有一个好的开端。岁月消逝,如同离去的人,再不会重来,我还是想对已在天堂的华奇,说声迟到的谢谢;还有密斯特杭,他没听见我的下半句是:“嗨,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