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7月26日 星期五
剑器近·晏安更祷人依旧 必胜(水彩画) 醉里谈诗(二十四) 神奇的“金刚坐” 拟萨特驳卡父书 迷雾
第16版:夜光杯 2020-03-04

拟萨特驳卡父书

邵毅平

亲爱的赫尔曼·卡夫卡先生:

看了您给令郎弗兰茨的回信(载本报今年2月5日“夜光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不到世上还有您这样的父亲,一辈子压迫和摧残儿子,却竟然还往自己的脸上贴金,真是恬不知耻到了极点!您的看法概括起来就一句话:没有您这个暴君父亲,令郎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成就,也写不出现在这样的杰作。但您怎么就不想一想呢,没有您这个暴君父亲,令郎完全可以有另外的成就,完全可以写出其他的杰作来!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的亲身经历,并不能支持您的看法。我是一个刚出生就死了父亲的人,就像当年的卢梭一样,不过他是刚出生就死了母亲。对我来说,父亲连一个影子都不是,连一个目光都不是。按照您的逻辑,像我这样从小失去父亲的人,简直就不配活在世上了,即使活着也一文不值了;但事实刚好相反,我觉得自己无比幸运。我父亲之死是我一生中的大事:他的死给我母亲套上了锁链,却给了我自由。因为我知道,要是我父亲活着,他就会用整个身子压我,非把我压扁不可(您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当然,我父亲本来可以给我打下几个永不磨灭的烙印,可以把他的性格变成我的道德准则,把他的无知变成我的知识,把他的积怨变成我的自尊,把他的癖好变成我的法律,使我一辈子带着他的影响,就像您对令郎所做的那样。倘若我父亲活着,我就会知道我的权利和义务;他死了,我一无所知。由于他没有留下明确的指示,所以包括我自己在内,没人知道我来到世上要干什么,于是我只能不断地创造自己。既然我是没有父亲的孤儿,既然我不是任何人的儿子,我的来源便是我自己,充满着自尊和不幸。什么“人的存在先于人的本质”,什么“人注定是自由的”,我这些传得神乎其神的金句名言,其实全拜我父亲早早引退之所赐。

我外公本来可以接替我父亲,成为我的控制者。倘若是他生育了我,我想他受习惯所驱使,一定会情不自禁地控制我的。幸亏我属于一个死者。我外公把自己的儿子看作眼中钉,这个可怕的父亲一生肆意地虐待他们。我怀疑二舅就是间接死在他手里的,这个怒气冲冲的上帝嗜吸儿子们的血。好在我出世的时候,他漫长的一生已近尾声,胡子已经花白,烟丝把胡子熏得黄黄的,他已经没有兴致当老子了,于是转而开始在我身上欣赏他自己的慷慨大度。这就像令郎在给您的信里所说的,您的暴脾气可以把他吓得变成甲虫,却几乎伤害不了您那隔了一代的外孙。

是的,我从小没有父亲,但这并不妨碍我出人头地。我不敢说我的成就超过了令郎(我承认令郎曾深深地影响了我),但很多人都认为我俩不分伯仲。我固然写不出令郎式的荒诞诡异的小说,但我的小说和剧本同样广受大众追捧。没有您这个暴君父亲,令郎也许不会写出《变形记》《审判》来,但写写《恶心》《墙》总是可以的吧?而就我而言,我宁可写不出《变形记》《审判》,宁可写我的《苍蝇》《肮脏的手》,也绝不想要您这样的父亲!

顺便说一下,要说在中国的影响,我自信也不输令郎。说起来,我和令郎都跟中国有缘:令郎写过《中国长城修建时》这样的小说,而我则在几乎还不识字的时候,就“读”了《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苦难》,那是我平生“读”的第一本书。另外,也许用不着我来提醒您,中国的两位圣人孔子和孟子,都是从小就没有父亲,由母亲抚养成人的。由此可见,少了父亲的压迫,尤其是像您这样的暴君父亲的压迫,一点都不妨碍他俩成为了不起的圣人。

所以,收起您的那一套吧!愿普天下的父亲都以您为鉴,别再在“爱”的名义下,以“一切都是为你好”为幌子,成为儿子的压迫者和摧残者。是时候了,就像中国的鲁迅说的,该学学怎么做父亲了!再不济,也可以学学我父亲嘛!

让-保尔·萨特

于巴黎

(代笔者声明:萨特对他父亲的看法,主要取材于其自传《文字生涯》,不代表代笔者的立场;代笔者既有幸有个好父亲,也努力想做一个好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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