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正文
我童年的一段岁月,在苏州小巷中度过。家居肖家巷巷尾,老宅沿河而筑,窗下是小桥流水,此桥唤雪糕桥。从巷尾(平江路)走到巷口(临顿路),约五分钟,当时家家户户都装有线广播,我牙牙学语时,从家中到巷口正好听一曲悠扬的弹词开篇。幼小的心灵在软糯的吴语中滋养长大,丝弦之声便在心中深深扎下了根。
记得听的第一部小书,便是徐云志与王鹰合说的《三笑》。《三笑》中没有悲情离苦,“老鼠不死一只,才子佳人终成眷属”,是很有喜剧色彩的有趣书目。
《三笑》取材于冯梦龙话本“唐伯虎一笑姻缘”,由玉遮山人改为《三笑缘》,至清乾隆五十五年又重新改编,清嘉庆五年有了抄录本,转眼至上世纪30年代,大小书场已有三百余人争说《三笑》。徐云志年少英俊,横空出世,他天生一条金嗓子,他14岁师从夏荷生,16岁在唯亭书场亮相,一曲《点秋香》,轰动评弹界,从此成响档。
《三笑》故事很讨巧,讲姑苏才子唐寅偶在庙中见到华相府丫环秋香,一见钟情。秋香见其痴态,不由一笑;唐寅误以佳人有情,便雇小舟追去,秋香在船头泼水,水正打在唐寅身上,唐寅痴痴呆望,引得秋香二笑;唐寅跟随到无锡,在月下又见秋香,秋香见其傻样,又一笑。秋香无意中三笑,引得唐寅卖身为僮,到华相府中服侍两位公子(大喥、二刁),闹出许多笑话,经过“追舟”、“三笑”、“备弄相会”、“面试文章”、“姜拜”、“画观音”、“点秋香”,直至“载美回苏”,笑波迭起,令人捧腹。
《三笑》的成功,归功于弹词艺术家徐云志的精心编演。徐云志生于1901年,我见他时年逾花甲,他原名徐燮贤,艺名徐韵芝,19岁自改为云志(壮志凌云之意)。他说《三笑》,首先得益于他独创的徐调,徐调唱来笃悠悠、慢腾腾,真假嗓子并用,形成了圆润软糯、委婉徐缓、百转千回、珠落玉盘的“糯米腔”,又称“迷魂调”。
细品徐云志独创的唱腔,几乎找不到马调、俞调、陈调的余韵。他将民间小调、山歌、小贩叫卖声、道士通疏、寺庙诵经与京剧露兰春唱腔融合在一起,终于摸索出一种新的、最适合表演《三笑》的徐调,他将短腔、低音短腔、高音长腔、变腔,还有新腔等九种基本唱腔交替运用,极为罕见。
弹词讲究说、噱、弹、唱,噱为书中之宝,这在《三笑》中尤为成功。徐云志的《三笑》中,有许多噱的人物,如两位公子大喥、二刁,一个瘸子,一个口吃,大喥走路要叫:“合,吼呀。”面似“灶界老爷”;二刁则是要打号子,自称“青肚皮猢狲”。两人读起书来,摇头晃脑,仿佛念经,其中一回讲师爷布置大喥二刁做文章,两人怎么做得出来,幸亏书僮华安(唐寅)代为完卷。师爷回来见两篇佳作,大为惊诧,问起怎么会做出来,两人争相吹牛,大喥说:“先生你刚出书房时,我文章已做好了。”二刁说:“先生你刚写好题目,我文章已做好了。”大喥又说:“先生,你刚正准备写题目,我文章已做好了。”二刁则说:“先生你题目还未想出来,我文章已做出来了。”弄得师爷啼笑皆非。
唐寅追舟,身无分文,后又以赏金让船家唱山歌,下船时无资可付,唐寅画了一幅扇面充资,船家大为不信,认定唐寅是痴子,不料去典当后,一把扇子竟当了四两银子,当时战战兢兢的船家惊喜倍加。这些细节都有噱的成分。
为了制造喜剧效果,《三笑》中还运用俏皮话、顺口溜、歇后语、绕口令、缩脚韵来描述,书中有“肉里噱”,也用“外插噱”,除了赞美正面人物唐寅、秋香、祝枝山等,还讽刺了吹牛拍马、贪婪说谎、爱戴高帽等封建官场习俗。
由于徐云志的《三笑》响遍书坛,当时同样说《三笑》的刘天韵与徐门大弟子严雪亭只能另改书目,揖别《三笑》哉。苏州四大弹词小书(另三部是《玉蜻蜓》《珍珠塔》《描金凤》)各有其妙,《三笑》以噱见胜,享誉“小书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