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开水

石磊

问春彦，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上海话，是谁的？

我姆妈的，姆妈讲一口老法上海闲话，钞票叫铜钿格，以前叫顾歇格。妹妹，我跟侬讲，顾歇的语言，不凶，平平和和，跟侬相安无事的，是文的，后来的语言，是武的。

侬讲好听的上海闲话，颜文樑先生么，讲一口苏州上海闲话，伊苏州人，是大长辈，我老师的老师级别的，太老师，沧浪亭隔壁，苏州美术专科学校的创始人。我还没生出来，人家已经名满天下，法国留好学、拿了大奖回来的。伊顾歇住在华亭路对面的新康花园，我去看伊，不管啥人去看伊，颜先生的习惯，一定是拿侬送到大门口，还要跟侬鞠一躬，自然流畅的一躬，从头到脚，天然的谦恭，侬一辈子不会忘记的。从前的大画家，举手投足，有本事让侬平静下来，这个么，是大师了。我那个时候年轻，宣纸也买不起，摸出张不晓得谁的名片，请颜先生写几个字，颜先生毫无难色，拿支钢笔，蓝黑墨水，在名片背后，写了四个字给我，美学渊海。我慢点寻出来给侬看。

贺友直先生么，讲一口宁波上海闲话，十几岁就到上海来学生意，贺先生对故乡方言的固守能力，简直是叹为观止的，宁波人奇怪，蛮多是这样的。贺先生是彻彻底底从底层奋斗上来的，伊算我老师一辈里的了，但是我打死也不学伊，因为伊的风格实在太伟大了，我绝对不能学。贺先生画得赞吧，伊什么风格？伊白开水风格，外星人都会喜欢他的风格。样样么事，侬会得厌腻，白开水不会。贺先生最大本事，伊画的，全部是底层人的生活，但是伊画得干净，笔下天生高贵，清气扑面，画地痞流氓，照样干净，照样美。这个跟演戏是一个道理，京戏里的丑角，不但不丑，而且好看煞。

贺先生屋里的宁波菜，绝品啊妹妹。贺先生的太太，姓谢，阿拉谢家门里人，所以我不叫伊师母娘，我叫伊姑奶奶，烧得一手地道宁波菜。贺先生习惯，每日中饭夜饭，要吃酒的，姑奶奶每顿饭，总归要端靠十只小菜，小碗小碟子，铺铺半台子。咪咪大的、幼儿园程度的小黄鱼，油煎煎，煎得恰如其分；马兰头拌拌香豆腐干；一小碗红烧肉，啧啧。我讲姑奶奶侬吃力煞了，弄这么多，少弄两样吧。阿拉姑奶奶讲，老头吃老酒，让伊各种味道嗒嗒。贺先生一只谢顶宁波老头，历次“运动”，吃尽辛苦，就因为讨了阿拉姑奶奶做太太，享了一辈子福。不过红焖牛肉，倒是贺先生自己焖的，是伊秘制，烧好了，拿张宣纸，还是画过的废宣纸，盖在牛肉上，清蒸若干小时。我每礼拜要去贺家陪贺先生吃酒吃饭，贺先生九十多岁了，还会进厨房下碗面给我吃，阿拉两家头，讲讲闲话，每礼拜要的。

侬看贺先生，极土的人，极土的画法，极土的小菜，乃么奇怪了，伊听贝多芬听巴赫的，这是啥境界哦，妹妹，我满服帖伊。

我从前，空下来的辰光，会想想以前的女朋友，对我好的女朋友们，现在我八十岁了，我最想的，是我姆妈。我姆妈九十岁生日，我画了幅画给姆妈祝寿，油灯，绒线，几根绒线针，我姆妈年轻时候，丈夫被抓起来，自己带着孩子们，被发配到山东，一个大小姐，官太太，啥事体也不会做，但是会结绒线，我姆妈就靠结绒线，换粮食，养活我们这些孩子。这幅画上，我诗啊词啊一句都没写，写了十个字献给姆妈：妈妈爱我们，我们爱妈妈。

darling，轻易，不要跟八十岁的男人谈姆妈，因为你，恐怕会一个人，辗转反侧半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