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猛
对于一个过敏体质的人来说,像我这样的鼻炎患者,现在就特别喜欢下雨。天地之间,到处都充盈着润湿的空气,可以抚慰我敏感干燥的鼻子。所以,我对雨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丝毫不逊于那些在久旱干涸的土地上翘首以待的农民。
未经泥土洗浴的人生无法理解雨的情深义重。
老百姓常说,种在地里,收在天上。这很大程度上都取决于雨,雨生百谷,所以二十四节气中有一个是“谷雨”。“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雨开启了一个又一个生命的轮回,年年如是,生生不息。
小时候在乡村,我深知土里刨食的人对雨的敬重。那时常听我姑父提起“几龙治水”。姑父多少懂一点五行八卦,家有喜事,结婚、乔迁……都是姑父帮看日子,来满足我们心中那些若有若无的小迷信,完成岁月中有些必不可少的仪式。
开始,我对“几龙治水”一脸茫然,那时“百度”还没问世,我也没读几本书,当听到“龙多靠,龙少涝”的俗语之后,才好像明白一点,龙的多少决定了旱涝收成。在对龙充满敬畏的同时,也渐渐有了一丝不屑,那么圣灵的东西,怎么可以像人一样推诿扯皮不负责任?
当绿油油的苞米苗子从土里钻出来,如果十天八天不下雨,地就冒烟了。于是,人们就开始念叨雨,但是那种断断续续的零星小雨没人稀罕。一下这样的雨,我奶奶就要发出那句永不变更的感叹:“这是给虫子点眼睛呢?”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样的语言有多么文学。
说起雨,我奶奶曾经三番五次地给我讲一个夏天的故事。
那时我大概还没上学,奶奶领我和比我大四岁的姐姐回娘家。从我们住的祁家窝棚到奶奶的老家炮屯有二十多里,奶奶领着我们“走毛道”(小路),身边是漫无边际的青纱帐,没想到遇上了一场豪雨。只听奶奶说,那场大雨下得沟满壕平,而且下了鸡蛋那么大的雹子。奶奶一手一个,领我们跑到一棵树下,把两个小脑瓜儿揽进她的怀里,任凭雹子往她身上砸。不知下了多久,地上水流如注,奶奶说,她看见好多被砸死的燕子,顺水漂走了。那时她忘了满脑袋的大包。真是一场恐怖的雨,奶奶每次讲起都有一种“大难不死”的气象。
我见过的第一场最真切的大雨是在我们家苞米地里。我当时上初中,和父亲到“树地”铲地。我们屯子有好多片地,都有简单形象的名字,什么北长垄子,大齐坟,二节地,抹斜子……“树地”和我家隔着一个叫“果树园子”的屯子,中间大概有三四里路。“果树园子”是祁家窝棚的附属屯,只有两栋房子,几十户人家,每次从那里穿过我都有一种夜郎自大的膨胀感,就好像那里很渺小,而我则来自地大物博的天朝上国。
那天热得好像下了火,无边大地上有或远或近的人影,都在缓慢地重复着一个动作。远方不知是地气还是热浪,在虚无缥缈地闪烁、流动,好像海市蜃楼中的河。我远远落在父亲后边,眼睛紧盯着哪根是草,哪根是苗,长长的锄头连铲带刨,送出去,再拽回来,机械枯燥地向前挪。不知过了多久,猛抬头,终于看见一片乌云。又不知过了多久,有凉风了,然后,那片越来越黑的云迅速压过来,天地间出现一条白亮的雨带。等我和父亲扛起锄头往家跑的时候,耳边已经响起噼噼啪啪的雨声,由远及近,狭路相逢。凄风冷雨,浇得人透心凉,但我对它充满感激。它让我暂时离开我憎恨的土地。
奇怪的是,当跑过“果树园子”村,眼前却是另一个世界,土路干巴巴的,一滴雨都没下。这时,父亲被我远远地落在后面,等他追上来的时候,感叹着,“隔道不下雨啊。”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一场雨的渺小和大地的广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