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1日 星期六
雪国 再见北方(中国画) 城市牛铃声 冬笋 内心的画面 跋涉者
第20版:夜光杯 2020-12-04

内心的画面

蔡小容

清晨是珍贵的时分。阳台西面窗外的那棵法国梧桐树,我前一天黄昏时曾对它凝望多时,直到它的身影渐渐融于暗下来的暮色中,现在,它也醒了吧?推开窗,清芬扑面,凉沁甜馨,与多年前早晨的抽象记忆混合在一起,我的思绪飘忽到远处。人声少,鸟鸣婉转,这里那里。我爱极了这棵树在清晨和傍晚的寂静与芬芳。

西面除了这棵大梧桐树,还有一棵香樟树、一棵槐树。除了树在这边,晚霞也在这边,坐井观天的我,总是拍它们——傍晚的天空每天都不一样,有时彩霞满天,有时金光万丈,有时天边隐现城廓,层峦叠嶂环绕。

阳台的正面是前面小区的房子,所以我看得较少。这天早晨看完了树,偶尔推开正面的纱窗,忽然看见了幻象——前面的楼顶上,本来是一架架的太阳能热水器,而此时在我没戴眼镜的视域中,它们是一头头的鸱吻,神情姿态绝肖,排列也恰好错落有致,小兽一样的它们站立在朝霞中。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看到这两个字:“鸱吻”,不知它的意思,但为之迷恋,这两个字的字面天然带有相怜互惜之心,缱绻缠绵之意。查字典,它竟然只是指中国古代建筑屋脊之正脊两端的装饰造型,鸱是一种神兽,仰首张口好似吞脊,故名鸱吻。我还以为“吻”字退一步可作“吻合”解,居然连这个意思都没有。屋脊的两端无生命的砖瓦兽形,它们就是鸱吻,隔着那么一段距离,彼此够不着,遥遥相对地站在那里。建筑与汉字,赋予砖瓦以情意;而此刻呢,是我模糊的视野把不锈钢热水器变成了鸱吻。本来太阳能热水器是很煞风景的东西——春节回云南时,我站在大理老屋的房顶望出去,苍山脚下的房屋越建越多了,从前那些白族民居是一片绵延的灰色屋顶,苍山如此苍茫;而如今家家户户都标配太阳能热水器,在大理炽烈的日光下,密密麻麻的不锈钢丛林刺目反光,瓦解了苍茫。

天晴,云朵在鸱吻身后慢慢飘。

下午,我走下一片山坡去办公室。这片山坡背阴,本来是树林和田地,最近在施工,我看见的时候已经出现了空地,可见原有的树砍掉了,田也挖掉了,但凡有土地就有人动念要建楼。坡边道旁的树是保留的,我一边走一边从树与树的间隔看过去,那片空出来的地,是浅黄的泥土色,很像收割过的麦垄,中间有几辆工地用的推车,是褐色的,静立着,前部尖、后部方、轮子着地,有的朝东,有的朝西,我的模糊的视力,竟俨然看着像几头牛在低头吃草。真的,真像。我见过这样的情景,也是在云南的郊外,我们出了古镇,坐汽车去看村庄,车一开动,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田野,一望无际,占满一溜大窗,景致流动。不久,经过一片草场坝子,几匹牛马或立或卧,在吃草休憩。这景色从车窗外一晃而过,次日我们又专程再搭公汽,提前下车,沿着田野走了好远,才终于到了这片草场坝子,牛马安静地立着,我走到了它们身边。此时我眼前的错觉,跟那年看到的景象如此相似,或者正因为我看到过,现在它才会在我眼前随物赋形地重现?

眼睛能看到什么,先得心里有什么。内心的画面充盈了外部世界,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不一样。多年前读到的散文《月光手帕》:夜里,作者看到一个走路的小姑娘蹲下来捡一样东西,但她旋即站起,走开了。地上有一片薄白之物,走近一看,是一小片月光,可能小姑娘把它误看成了手帕。在想到这一点的同时,他伤感于自己没有她那样的空灵,不会把月光错看成手帕,更不会蹲身去捡。小姑娘是天真的,作者的这番细腻心思也是稀罕的。

还有一回我错看到的景象,则颇为喜剧了。那是春末,我从杜克大学的公共政策学院出来,阳光有点热,四周绿树摇摇,一辆敞篷车从我身边开过,车上坐了三排多个光头的人,齐齐整整,十分后现代。再定睛一看,车有三排不假,但没那么多光头,事实上只有一个,就是坐前排的驾驶者,后面则是与他的光头大小形状颜色都十分相似的三排座位的头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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