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韩德
朴素的东西常常和冬天连在一起。当呼啸的北风刮起时,多余的噱头和装饰已显得没有必要,身心向往的只剩下一个字:暖。生活的一切都被认同得简简单单。蔬菜亦被遴选,冠军是大白菜。深秋时节,我在古都北京,旅馆对面即是菜场。每天一早就有人排起长队,拉了行李车,买下十几棵大白菜。有首诗很美妙:“白菜隆冬冻出奇,明珰翠羽碧琉璃。故宫盆景嵌珠宝,元夜花灯下陇畦。”上海人叫它“黄芽菜”,三个字活色生香。齐白石喜欢它,常为之濡墨挥毫;水墨白菜浓淡有致,白石云,此乃“苍生色”也。题画:“欲了前身未了因,拈笔题句太伤神。园蔬也有尘凡福,曾见窗前看画人。”这是他进京的第十三年。
以前的老百姓于冬雪飘飘之际,晨起一碗热粥,下午捧只烘山芋啜啜,剥几枚热乎乎的老菱,便觉得冬天其实也不错。我亦是山芋老菱的粉丝。梦里都记得街头那只高大的山芋炉和用棉被捂得严严实实的老菱箱。
对山芋,我有特有的亲切感。我读小学时,学校在镇的西南角,毛竹爿编的围墙,矮平房教室。学校离一个古道观不远。我和阿根放学后常去玩耍。那里的大门终年敞开。阿根读书不上心,调皮、胆大。他是独子,且是几房合一子,他也是班里的零用钱大王。阿根有一次在算术课上开小差,用橡皮筋叉在手上,弹碎纸搓成的子弹,被老师叫住提问。阿根手忙脚乱,居然把“若干倍”说成“萝卜干”,全班笑痛肚皮。这天放学阿根不敢回家,家里人急得像没头苍蝇,最后跑来咨询我。我抖抖豁豁供出一个地方。大人们带着手电,终于在殿堂角落,找到正在啃生山芋的阿根。地处落乡的古道观四周种满山芋,旁边是水儿清清的河浜,洗山芋极方便。
我还是喜欢大大方方看街头的烘山芋。高大且深的铁皮炉,盆大的盖子。掀起盖,里面是一个通红的世界。外面再漫天的鹅毛大雪,里面总是火红。山芋团团转地搁在网架上,烤熟的山芋皮色深暗,更佳的是身挂糖水焦痕的那种。摊主不怕烫的老手,伸进去摸索,迅速挑出一个,抛在盖子边上,用墨黑的手取过来称。买客不在乎斤两,目光只在甜香滚烫的山芋上。
我心仪着,常常买好了烘山芋还不肯离开。在寒风刺骨的街头,等摊主再一次把炉盖掀起,我喜欢看里面那个通红的世界。总幻想,孙悟空呆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面大概就是这个模样吧。那是小时候。成人以后,我不再幻想炼丹炉,对烘山芋的喜爱却从未变淡。只是年复一年感到越来越难买到。
对老菱,我则怀有一颗抚爱之心。乌黑的老菱深沉如紫檀,凹凸块面,线条苍劲如青铜器之云雷纹,神秘难识。弯弯的两角倨傲不屈,有蛮牛之气场。每次费劲剥开这层古黛之甲,我很想说声对不起,因为它是那么值得盘摩和品赏。捂着暖暖的老菱,会想起它美丽的茎叶。那是春夏秋季湖泊水泽的绝美景色。翠叶铺锦,菱歌四起,江南水韵醉倒多少游子。所以唐张九龄说:“兰棹无劳速,菱歌不厌长。”
现代都市的冬天,若没了白菜烘山芋热老菱,我会深深为之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