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敏华
记忆中有两桩小事体,估计即使今后生了阿尔茨海默症,也不会很快忘记脱的:
一桩是吃肉。我从小喜欢吃肉,尤其是带精带油,铁搭砧大小的五花肉,我会一块连牢一块地吃。为此,我爷经常对我开玩笑:“等侬长大了,拿侬嫁到肉庄浪去。”对此,我并不反对,而且,常常会对着屋里贴对过的肉庄里三个卖肉的爷叔发呆:伊拉哪一家有儿子呀?吃肉的爱好到现在都不能罢。每当手里拎了一块肉,就会千方百计地想着哪能使伊更加好吃。
另一桩是搭船。小辰光我的老家是没公路的,只有陆路和水路。所谓的陆路,是烂泥路,出门就靠两只脚。假使路远一点,可以出钞票乘船走水路。老家镇中心北弄里有一位姓王的老伯伯,经营着一只乌篷船,出五角洋钿就可以从奉贤头桥镇北弄里的船码头一直乘到新场镇包家桥头。
我经常去新场镇西的外婆家,当中隔了21里路,但我不是经常有五角的,只能走路。走不动了,我就走到河岸边,蹲在岸上,等路过的船只。看到有船驶过,就对着船上的叔叔伯伯拼命地喊,讲自己已经走不动了,想搭船。只要嘴巴甜一点,船总归会朝侬靠过来的。
有一趟,搭上了一只水泥船,是只空船。我奇怪了,问伊拉摇一只空船做啥去?伊拉回答:到奉贤买酱油去。我更加奇怪了,酱油不是啥地方都有得买,为啥要摇船到奉贤买?伊拉讲,奉贤的酱油好!
我伲这一代人从小是靠酱菜过饭炊粥长大的。十七岁离开头桥,做上海人的辰光已经比我做头桥人的辰光多出三四倍了,但还是吃不罢老家的美食。其中,罢不脱鼎丰厂的酱品,如玫瑰乳腐、浓红酱油、臭豆腐、甜味酱等等。一天,运道邪气好,买来的一瓶玫瑰乳腐发酵得真好,我一口下去,竟然舍不得咽下去,而是在嘴里用舌尖慢慢地盘,细细地品,酥(奉贤人称软为酥)、肥、甜、香、滑,浑然天成,妙不可言。尤其是浓郁的玫瑰花香浸入鲜甜的糖浆,有点岂是在人间的感觉。
是啥人想出来拿玫瑰花、糖和发霉的豆腐夹缠到一道去的?
《随园食单·须知单》中有一段话:“谚曰:‘相女配夫。’《记》曰:‘拟人必於其伦。’烹调之法,何以异焉?凡一物烹成,必需辅佐。要使清者配清,浓者配浓,柔者配柔,刚者配刚,方有和合之妙。”想必,发明玫瑰乳腐的一定是袁枚先生的门生。
脑洞一开,智慧顿生。浓郁的玫瑰酱配稠稠的糖浆,再配糯糯滑滑的乳腐,不正是“浓者配浓”、“柔者配柔”,得“和合之妙”吗?假使将乳腐调了焖酥的五花肉,不是一样地妙吗?
我爷大概是会看面相的,我一养出来伊就给我起个名字,当中夹了一个“敏”字。“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我从小就是想做就做的。我买来五花肉,切成铁搭砧大小的块,用镇江一位厨师教我的烧石锅肉的办法,先烧开水,将肉块投入出水。然后冲洗干净。再将肉投入一铁锅,加清水没顶,烧开后用微火焖一个钟头。然后,切一堆绝薄的姜片,铺在一只砂锅底,铺满,将锅内肉块夹出排在沙锅里,将锅内肉汤倒入,加料酒、盐、鼎丰浓红酱油、未提取过香精的玫瑰花干一小把和冰糖,用小火收汁。
收汁的全过程不能盖锅盖,否则,加笼水滴勒肉浪向,会冲淡酱色。成品出来,打耳光都不肯放啊!一举成功了,举一反三。八小时微火蒸透蹄髈,如法炮制,万山蹄立码成为下品。接着,玫瑰鸭、玫瑰鹅,层出不穷……
看客,看懂了我小辰光两桩事体之间的关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