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佩君
那天,我突然接到养老院院长电话,告知我一周内老人都要徙居到另一家养老院。父亲年事越来越高,考虑到新的养老院比原先的养老院离家更远,所以决定先把父亲接回家再说。
和父亲在出租车厢里坐了个把小时才到家。当我搀着父亲跨进家门的那一刻,父亲给“他”的见面礼,竟然是一泡憋不住的尿。
他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是让父亲坐下,打开空调,耐心帮父亲脱掉被尿湿透了里里外外的裤子,然后搀扶父亲走进浴室。父亲很不好意思。而他却回答,爱屋及乌。说着,把一堆尿臊味的裤子放进洗衣机里。我连忙阻止他,说道,还是放在脚盆里,先用洗衣液和滴露浸泡一下吧。他看了我一眼之后,照样我行我素。
等到父亲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他也取出洗衣机里干净的裤子,一条一条串到衣竿上,然后晒到窗外。我突然一把抱住他的腰。他没有松开我的手,只是用他一双一看就知道是做家务活的手抚摸着我一双滴水不沾的手。我的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问他,让我怎样感激你呢?
谁知次日午间,父亲到楼下散步,没多久,一泡屎憋不住而直接拉在裤子上。他怕我难堪,抢说了一句,想想自己也是被父母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有什么理由嫌弃呢?看着他用手拿起沾在裤上的屎,放进塑料袋里,然后拿出好久不使用的搓衣板,耐心而又细致地搓洗着脏裤,我原本想说“就把脏裤扔了吧”的话给硬生生地噎了回去。我微微依偎在他身边,暗问自己,命运之签为何让我和他遇见?难道仅仅是他众多朋友反对之声促使他逆向而行?
晚饭间,他对耳越来越背的父亲说,既然您已踏进这扇门,我就不会再打算把您往养老院送。而她可以走,也许我这里只是她的驿站。耳背的父亲疑惑地看着他,我同样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其实我想告诉他,从法律角度上讲,他没有义务,他完全可以理直气壮拒绝服侍我父亲。
耳背的父亲听见了我在说什么,望着他,显出一脸的歉意。此时他的耳朵却好像有点背了,前言不搭后语,对父亲说,您这个小女儿没有上山下乡的经历,那时的我经常是在粪坑边上吃饭。不过最后,他把扯得很遥远的话给拉了回来。老爸,您权当这里是养老院,我是您24小时的护工。
想想自己,一路跌跌撞撞走过来,有过对锅碗瓢盆盛满诗和远方期望吗?在读懂生活一半是烟火一半清欢之后,意外收到他给予的一束细碎而又温暖的时光。我想即便在我的流年里忘记花开,也会在他的屋檐下静听雨滴落的声音。
晚饭后,趁他喝茶抽烟之际,我悄悄说,要不以后给父亲穿尿不湿,近九十岁的人了,控制不住自己,你太辛苦了。他掐灭烟蒂,摇手反对,说,尿不湿是给卧在床上不能自理或神志不清的老人使用的,老爸思维清晰,你不是在小题大做吗?他看我面部表情有些不自在,便风趣地补充一句,你的诗风,浪漫主义更多于现实主义,但我更多喜欢你的浪漫,就让现实留给我吧。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只能紧紧地抱住他。他抚摸着我的手,嘴里却在念叨,明天给老爸煲一碗泥鳅汤,刚刚我听他讲“泥鳅是河中人参”。我嗯嗯呀呀,想岔开他满脑子关于父亲的话题,但是绕着绕着,又被他绕回到那个点上。
那天,我听到他在说梦话,好像在重复白天说的话。看看时钟,已是凌晨两点。新的一天又开始,而我的一首介于浪漫和现实间的诗在他的鼾声中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