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4日 星期六
题上海航天卫星 访火星图 中国画 与众不同的极简言情微小说 被更改的洋葱生命轨迹 严复的遗嘱 那一年坐在台阶上
第18版:夜光杯 2021-04-19

那一年坐在台阶上

——献给老卢

梅子涵

那一年,我是四十几岁,他们都是二三十岁。我已经不是青年,他们正年轻着。我们一起去南方一个城市,商量出一套小说,他们每个人写一本,一共十本。那是他们每个人的第一本长篇小说,也是我第一次当“主编”。我们都把这一件事看得那么高,看成一个特别的荣誉,喜悦得有些不安,可无人不想握住,于是一个个都小心、轻声、表情真切地问:“我行吗?”我也是真切、轻声但很确定地说:“行的!”

那时的他们,年轻得单纯,知道高低,向往光彩,却不辱艺术;那时的我,意气昂扬,信心十足,艺术至上,认真至上,所以那时的我们,真是特别美好的一支小队伍,清清爽爽的一小群人。真是感激照相机,拍下了他们和我的那时!

是谁拍下的呢?

那是一个还没有手机的年月,只有当一个人,或者请来的一个摄影师,按下了快门,才会为你留下一个时刻。那个时刻早就已经过去,你不再记得,但是后来的某一天,却突然就出现在你面前,让你吃惊地激动:从前的你,竟然是这样的;你们的一群,曾经那样地坐成一圈或者站成一排。

那个你的神情是你一生唯一的一次。你们的那一群,也是一生只这样坐过一次。不是哲学意义上的一次,是的确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第二次。

我现在也是这样地看着我们在那个南方城市的那一刻。

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突然把它发给了我。

我们参差地坐在高高的台阶上。

那是在那个城市的中心广场上,我现在突然记起了。

那个台阶应该已经不在。年月的变啊变,让无数的高高、低低、普通或者其实很珍贵,都已寻找不到。

幸亏我们都还在。虽然都还在的我们,也早不是那时的年纪和容貌。

岁月的方向是往前,岁月的结果是消失和增添。那一根指针在钟表盘上转啊转,依旧还是停在早晨的八点,依旧还是划过傍晚的五点,东面的太阳还在窗外,西边的夕阳正缠绵地寸寸移下,可人都清楚,它们不是多年前的光景,也不是去年和前天,《光阴的故事》就是这么唱起来的。

我们都穿着毛衣和薄薄的外套,于是我也记起了,那是一个早春的下午。

那个下午的阳光不刺目,所以我们的眼睛都睁开得很明媚。

那是一个寻不到一点儿做作的平和无比的集体目光。没有任何额外的刻意姿势。

如今的拍照啊,为什么都要竖起两根手指头呢?

为什么都“比心”?

朴实的,淡淡的,有些害羞的,各自的眼神含义和嘴角笑容,难道也要消失掉吗?

参差坐在台阶上的我们分成四排。我在最上面一排的左面。我们都看着镜头。在前方镜头的旁边,那个叫老卢的一定是站在那儿的。他是那个出版社的领导。他只见过我一次,就请我来集拢这一支美好的小队伍,给了我们一个坐在这高高的台阶上的机会。他是粗粗的身板,大大的嗓门,心性却细微得丝丝缕缕。

很多年了,台阶上的这些你们,都没有再见到他了吧?我也很多年没有再见到。你们都会想起他吗?我是常常想的。因为我主编了这一套小说,而他主编了我们的第一次,主编了这一次光彩的机会!我不问也清清楚楚,你们拿到这第一本小说时,呼吸间进进出出的全是喜悦、光荣,那个年月,一个年轻人,出版一本小说,真不容易,真不容易是合乎文学和艺术的,太轻易了,就没有了“高高的台阶”,心里会浑浊,目光不清澈。我是那么想念在我们起步走进文学的年月,那些年里,你即使走了好些年了,心思还是朴实,情感和趣味依旧真实、纯粹,一个字一个字写到纸上仍旧踏实、端正,不争取稿费的数量,怎敢宣称已经著名,恭敬得很,诚实得很,把文学看得高高得很,那是多明媚的我们的岁月,那时我们像一个一二、一二正步走的文学的仪仗兵、升旗手,是的,那是我们的很多年前了!

我们都已经不是那时的了。

后来我们都有过许许多多的个人照、群体照,坐着的,站着的,在灯光的台上,在阳光的景里,在世界的这儿和那里。亲爱的坐在这个台阶上的他们和我自己,长相、容颜都渐渐不再年轻,不再醒目,那其实都无所谓啦,因为那是真实的必然逝去,更要紧的美好,是那个你,这个我,心里的位置还是坐在一个平常的生命台阶上吗?依然平和得一尘不染、目光纯粹吗?手脚搁放得自然,有些小心翼翼,把文学的日子只是过得如同日常,是一个平常人在写着自己的心里和眼中……

我很愿意这样地想象着,我们的这一支美好的小队伍应该还是都坐在那个恰当的台阶上,坐得很恰当。

这样的想象其实很奢侈。能够让美好总是在那儿,原本就奢侈。可是我们还是要这样想。

为我们拍下这张美好的台阶照片的是谁呢?老卢,是不是正是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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