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红莉
南窗前,凭空长出一棵合欢,三四年来,自一拃长,长至高可及人,一直枝叶婆娑的。今年,几场雨水过后,已然蹿至四五米的高度,近日忽然开了花。洋红色的花在枝头且摇且颠,煞是可爱。合欢花花形独特,扇形,花瓣针状,偶有风来,有茸茸之感。
这小小花朵,好比一把把羽扇,无风自摇,摇着摇着,夏天到了。小时,大人做好一把鹅毛扇,便会拿染料把雪白扇子染红半截。外婆把这染料叫作洋红。给小鸡雏的双翅也染一点洋红。为了区别,有的人家染了石绿。满地跑的都是洋红石绿的小鸡雏……大风的日子,稻浪扬花之季,天比往日高一些,云是淡的,世间一切都是那么妥帖安宁。
初夏,一年中最好的日子,有风,阳光,蓝天,白云,飞鸟,所有的植物绿得幽深,连大树都是暗哑无言的绿,这样的场景总叫人恍惚。
清晨的菜市水果摊,惹人驻足。杏子的香味,致人微醺;桃,红如《牡丹亭》,令人浮想翩翩;绿皮香瓜,散发着一种傻甜的香气,犹如童年复苏,一拳砸下,碎成几瓣,就那样连皮啃,瓜瓤中的籽实一齐吃下去了;杨梅,整箱长途运来,猪肝紫色,好像一个人脸色不好,永远在生气,我不太喜欢。最重要的,是应该吃点儿枇杷了,价格不菲。偏爱徽州腹地的三潭枇杷,个小,外皮微麻,淡甜,汁液淋漓,挑十来颗,便是一斤。去年网购过苏州东山的白玉枇杷,颇为失望,未熟即摘下,长途颠簸中,碰破了皮,入嘴酸涩。
枇杷,要用篾篮装,好看。这样的果品易入画。虚谷的枇杷,最相宜,不是盘碟里,在枝头,果实累累间,一只松鼠拖着毛绒绒的长尾轻巧灵动地攀过去,转瞬不见。这样的枇杷,是心中之景,流动着的,一如苏轼的墨竹。自古都是文无定法,绘画,亦如是。齐白石也画枇杷,疏枝横斜的,有烟火之气。陈洪绶也画,总是那么苍烟俱老,是旧了不能再旧的一匹绢帛色,点染几颗枇杷黄。这种黄,是岁月之黄,历经烟雨也不改色的黄,犹如孤灯墨夜下,一个人在读宋人笔记,偶尔有夜鸟的梦呓之声,明月在窗,一切都是那么安谧虚静。
几年前,女友送我一只“四集烧”的盘子,白底上,独一枝桃花,亮丽,清雅,简直不舍得拿它盛菜,一直搁在书柜里。一日,买几颗枇杷,洗净,点缀在盘里,可当清供来赏。放在餐桌上,整个餐厅似变得与往日两样,真是不平常。
初夏黄昏,值得散步。曾连续几日,去屋后北坡漫步,西天的霞光犹如恩典,如山如河的壮阔。
观晚霞,最好在杉柳之地,飘飘拂拂的,宛如仙境。坡下沟渠的芦苇、香蒲、千屈菜,一齐长得高了;湿地里,点缀了几株蓼,细淡地开着粉红的花。每次看见蓼花,总觉得她们与喧闹的人世隔了一层,有不为人道的静虚之美。坡上一大片夹竹桃,正值花期,白花尤盛,风来,远望之,像一场贞洁的法事,颇为壮观;透过笔直的水杉林观瞻晚霞,久了,隐隐一股药香直入肺腑。天穹墨蓝,西天几波云彩,呈现大面积玫瑰红,好比视觉系统的宏大叙事,广阔无际,有置身海上的错觉,整个身心为之一凛。
一个人,但凡心里装着远方,他的内心一定铺满晚霞的吧,是世间唯一的诗意以及不可多得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