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宏古城 钱政兴 摄
◆赵韩德
太和唱名
紫禁城是大片的金黄,以及点缀的青绿、泥红。蓝天之下,这里是金黄琉璃的世界。龚自珍对它们是太熟悉了。
龚自珍考进士,五次名落孙山,直到第六次才考取。对自己不得不在八股文上所下的功夫,他叹道:“华年心力九分殚,泪渍蟫鱼死不干。”以致痛定思痛,把自己多年苦练功令文之心血,二千篇八股文习作,断然焚之,“毅然一炬为归安。”
但人的思想,总是复杂;人的情绪,总是固执。考中进士,对封建朝代的文人而言,是个人和家族的极大荣耀,是人生最重要的阶梯。自隋至清的进士,1300年间明星熠熠。
所以,全体新进士在紫禁城太和殿接受道光皇帝检阅的那个清晨那个场景,龚自珍一直记忆犹新,用诗描绘得神采飞扬:“彤墀小立缀鹓鸾,金碧初阳当画看。”受检阅(传胪典礼)的地点在紫禁城三大殿之首太和殿。宫殿前的汉白玉平台和台阶洁白温润,新科进士一律崭新的朝服,簇新顶冠,整齐地排成队列,精神振奋,像清晨微风中林间的鸟儿。朝阳灿烂,景色如画。周围是威武辉煌的皇家卫队。
传胪典礼一般在殿试之后两日举行,皇帝亲临,按仪式正式宣布新进士名次和名单。传胪官唱名,传太和殿阶下,皇家卫队武士齐声高呼,极其激动人心,无上荣耀。南宋杨万里有诗:“殿上传胪第一声,殿前拭目万人惊。名登龙虎黄金榜,人在烟霄白玉京。”
使龚自珍更加自得的是,这些皇家卫队的兵士,还争相用眼光来认识自己,目光里充满了大大的惊讶。“一队佽飞争识我,健儿身手此文官。”——禁军武士们没想到吧,平时常常和你们一起在皇城根下切磋武艺的我,一个身手矫捷的汉子,现在竟然列队在新进士之中!龚自珍自小身体健壮,自诩有“健儿身手”。在北京长大,喜欢武术、骑马,结识了不少武人,其中就有禁军士兵。这些皇家士兵的一脸惊讶,令龚进士好开心,好得意。
龚自珍与禁军士兵为友,其实不奇怪。他性格豪爽,为人风流倜傥,“交游最杂。宗室、贵人、名士、缁流、伧侩、博徒,无不往来。出门则日夜不归,到寓则宾朋满座。”“不喜治生,交游多山僧、畸士,下逮闺秀、倡优,挥金如土,囊罄,辄又告贷。”自称“黄金脱手赠椎埋,屠狗无悰百计乖。”且有词曰:“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
就这样,1829年(道光九年)4月底的某个早上,37岁的新进士龚自珍在太和殿汉白玉台阶下,在朝阳的金碧辉煌中,听闻传胪唱名。
清代的传胪大典是非常隆重的:“设云盘于丹陛下,设彩亭御仗鼓吹于午门外。王公大臣侍班各官朝服序立陪位如常仪。新进士朝服,冠三枝九叶顶冠,按名次奇偶序立东西丹墀之末。届时,礼部堂官谒乾清门奏请皇帝礼服乘舆,引入太和殿升座。中和韶乐奏隆平之章,阶下鸣鞭三。鸣鞭毕,丹陛大乐奏庆平之章,读卷执事各官北向行礼,大学士进殿奉东案黄榜,出授礼部尚书,陈丹陛正中黄案。丹陛大乐作,鸿胪寺官引新进士就位。宣制后,传胪官唱名。”
太和殿俗称金銮殿,是明清两代举行重大庆典的场所。明永乐十八年(1420)建成。初称奉天殿。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改称皇极殿。清顺治二年(1645)始名太和殿。“太和”出自《周易》,意为天地万物和谐运行。每年元旦、冬至、万寿(皇帝生日)三大节,以及皇帝登基、大婚、册立皇后、宣布进士名次(传胪)、任命将帅出征等重大活动,都在此殿进行。可见封建皇朝的天子,对于通过国家级科举考试以选定官吏,是何等重视,对刚刚取得任职资格的新进士们,给予了何等的尊重和荣耀。
太和殿记住了新进士队列中的龚自珍,龚自珍记住了这个金碧辉煌的早晨。他仰望太和殿,眯起眼睛,努力试图看清凌空翘起描金的飞檐上的装饰件小兽们——中国古建筑上独一无二、最高等级的饰品: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据说,其他任何建筑,至多只能安置9兽,唯独太和殿可具备10个。
新进士们在传胪唱名声里,在天子的目光下集结。他们将发散分赴全国各地和各个政府机构。他们心里,是成功的激动,是对事业的兴奋,是光宗耀祖的自豪,是“天子门生”对朝廷的感恩……龚自珍也不例外。但是,与很多进士不同的是,他内心始终怀着深深的忧虑。这个忧虑后来在《己亥杂诗》中被一一说出:“观理自难观势易,弹丸垒到十枚时。”他洞察到大清已有衰世之相:“五都黍尺无人校,”“万马齐喑究可哀。”
保和殿试
传胪大典固然令人难忘,但是,它之前极其重要的一道门槛——也可以说是“最高门槛”,同样使龚自珍终生不忘。那就是殿试。
紫禁城三大殿由南往北之第三殿,是绚丽巍峨的保和殿,明永乐十八年(1420)建成。明初称谨身殿。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改称建极殿。清顺治二年(1645)始称保和殿。“保和”出自《周易》,意即保持万物和谐。保和殿建筑结构采用“减柱造”特殊法式,减去了殿内前檐6根柱子,开阔了空间。殿内悬挂乾隆皇帝御笔“皇建有极”匾,即人君建立天下最高准则。明代,大典前皇帝常在此更衣。清代每年除夕、正月十五,皇帝在此宴请少数民族王公大臣。清初,后三宫(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修复前,顺治帝、康熙帝在此居住,故曾相继名为位育宫、清宁宫。顺治皇帝的大婚在此举行。自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起,保和殿成为“殿试”的固定场所。
现今游人稀少的保和殿,是极空旷的一个肃穆沉默的大厅,光线暗淡。但是当年殿试,这儿雕梁画栋,银烛朝天,火树金龙,灯烛齐明,辉煌壮丽,富丽堂皇。殿内高高的龙椅台阶,天子威临,新进士们怀揣敬畏,伏案疾书,现场除了墨香四溢和笔毫起伏,必定是异常的静谧肃然。
当年的龚自珍37岁。对于亲历殿试,龚自珍在《己亥杂诗》中一连追记了好几首,加以清晰的回忆;可见他殿试十年之后,依然故情恋恋,历历在目。
科举考试,对一个读书人来说,是一场命运的长途跋涉,艰难博弈。龚自珍五次参加京城会试铩羽而归,直到第六次才考中,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清代,要成为一名进士,以下是书生们必须行走的人生旅程:学童地方考(县试、府试、院试)通过,成为秀才;秀才到省城参加乡试考中,成为举人;各省举人(大省160余名,中省90名以下,小省至少40名)赴京参加全国性的会试,合格者成为贡士。贡士再要参加由皇帝在保和殿主考的殿试,方能取得一、二、三甲之进士。其中一甲三名: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并直接授予官职。二甲若干(一般为7~10名),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名(一般有近三百),赐同进士出身。凡殿试者均为进士,一甲二甲三甲俱为进士资格,仅名次之别,互相之间学历职称并无谁“低一等”之含义。
殿试前一天,读卷大臣齐聚文华殿,拟出试题,由皇帝钦定;然后再拟出标准答案。当即召集工匠刻印之。
殿试之后放榜,即金榜(黄榜)题名。凡金榜题名的进士,姓名均镌刻在北京国子监孔庙的进士碑上,每位进士此后还可在自己家乡刻碑建牌坊,光耀门第。
对于道光九年(1829)四月二十八日的这场殿试,十年后,道光十九年己亥龚自珍辞官南归,于途中写诗给同年进士甘泉知县卢元良,回忆道:“金銮并砚走龙蛇,无分同探阆苑花。”你我一起在金銮殿上接受殿试,笔走龙蛇,何其畅快,可惜都没能进入地位清贵的翰林苑,那民间比之为仙境般的阆苑。
其实当时殿试交卷,龚自珍信心满满。殿试考时务对策,题目乃由阅卷大臣拟定八条,呈天子钦定四条,贡生逐条对答。龚自珍在交卷后的感觉是:“霜毫掷罢倚天寒,任作淋漓淡墨看。何敢自矜医国手,药方只贩古时丹。”他所谓的“古时丹”,指的是效仿北宋王安石的著名奏折《上仁宗皇帝书》所写的殿试卷,他认为彼时的大清之积弊,很类似于北宋。王安石上书发生于仁宗嘉佑三年,彼时王安石还只是度支判官,进京述职,向天子上奏。直到神宗朝,才做了宰相,大胆革新时政,凌厉推行新法。龚自珍“少时好读王介甫上宋仁宗皇帝书,手录凡九通。慨然有经世之志。”
但是显然,这篇“古时丹”对策,未能进入前十。
朝考策对
殿试的进士们接着还得再进保和殿考试——朝考。礼部主持,按朝考成绩授予官职。如果说殿试主要是关于荣誉的话(一甲、二甲则可直接授官),那么对大部分的三甲进士而言,朝考名次影响到具体的去向和职务,实际利益更大。
对自己的朝考文章,龚自珍显然同样自信满满,我们可从《己亥杂诗》第45首看到:“眼前二万里风雷,飞出胸中不费才。枉破期门佽飞胆,至今骇道遇仙回。”——几有李太白“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的味儿了。这首诗完整地道明了龚自珍参加朝考的胸次、内容、信心、情景和情绪。考场第一个交卷,迈出保和殿时,龚自珍当然不可能预知此后的阅卷结果,但这时的他显然已经是神气扬扬满脸风采。他评价自己的文卷是风雷之作,而且飞出胸中毫不费力。他说,他出来的气势和神采几乎把守门禁卫军的胆都吓破了,至今这些卫士还吃惊地说,眼前好像见到了一位仙人。
龚诗人爱用“风雷”二字。或许是他感到天地闷郁,心情闷郁吧,借风雷,使“百年淬厉电光开”。朝考时胸中有二万里风雷激荡;47岁己亥年过镇江,遇道家正举行玉皇大帝生日活动,祭神求福的男女成千上万,道长请他以青藤纸写青词,龚诗人大气磅礴:“九州生气恃风雷。”平时注解古代兵书,也自诩“中有风雷老将心”。是以,朝考考场上拿到卷子,一看题目《安边绥远疏》,他顿时想起整个西北的局势,眼前风雷滚滚风起云涌。这是心里酝酿、思索了多少日子的大事啊!应对之方略,毫不费力地就从胸中喷出。这方面局势自己有调查研究,写过《西域置行省议》等文章,实实在在地胸有成竹。这次朝考的题目,简直是冲着他来的。龚自珍一挥而就。朋友间传闻:“定公己丑四月二十八日应廷试,交卷最早出场。人询之,定公举大略以对。友庆曰:君定大魁。”
龚自珍的文卷洋洋洒洒千言,要点是“以边安边”。以新疆南北(当时称南路北路),责成南路开垦种植,“常则不仰饷于内地十七省”;训练则责成北路,“变则不仰兵于东三省”。读卷大臣刑部尚书戴敦元读之,欲置第一。但是其他同官却有异议,投了反对票。朝考文章终被摈弃,未被选入前列。
龚诗人的最高学历和职称为:会试第九十五名贡士;殿试三甲第十九名进士;朝考一般。依然任其原职内阁中书,未能进入翰林院。
乾清门外
遥想190余年前龚自珍在紫禁城参加的殿试和朝考,为他的坎坷惋惜。在其生涯中,观点鲜明的见解遭否决,何止于此也!朝考“以边安边”的观点被摈弃;三年后,道光皇帝因天下大旱求直言,德高望重的大臣登门征求建议,龚自珍的主要意见依然被认为难行。
道光十二年(1832)壬辰夏,北京地区大旱。道光帝想起曾经发生在他父亲嘉庆年间的那场大旱,极为焦虑。一面亲往天坛、地坛、太岁坛、社稷坛祈雨,派遣某亲王赴泰山祈雨;又担心是自己某方面的过失引起上天之怒,“遇灾而惧”,于是下诏要求臣下进言:“朕思致旱之由,必有所自。……着在京各衙门例准奏事人员,于恒旸之由,请雨之事,国计民生之大,用人行政之宜,摅诚直言,各抒己见。”
在此背景下,以“敢言”出名的龚自珍家里,突然来了一位德高望重身世显赫的重臣富俊,而且反复登门五次,令龚自珍非常感动,有诗记之:“厚重虚怀见古风,车裀五度照门东。我焚文字公焚疏,补纪交情为纪公。”诗后附注:“壬辰夏,大旱,上求直言。大学士蒙古富公俊五度访之。予手陈当世急务八条。公读至汰冗滥一条,动色以为难行。”
已经不可能读到龚自珍的原始陈文了,因为他当时就“我焚文字公焚疏。”焚文字,是把自己向富俊陈述的底稿烧去,以不夸耀那是自己所提的建议。焚疏,古代臣子不愿显示自己如何忧国忧民,常把奏疏底稿烧掉。唐杜甫《晚出左掖》:“昼刻传呼浅,春旗簇仗齐。退朝花底散,归院柳边迷。楼雪融城湿,宫云去殿低。避人焚谏草,骑马欲鸡栖。”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可以从龚自珍在其他地方的流露,推测其大意。对于“汰冗滥”,他在《己亥杂诗》第64中大胆反映:“熙朝仕版快茹征,五倍金元十倍明。”第25首尖锐指出京师军队腐败,大批地痞流氓混进军队成为下级军官:“椎埋三辅饱于鹰,薛下人家六万增。半与城门充校尉,谁将斜谷械阳陵。”
感情摆脱理智容易,要使理智摆脱感情,很难。
龚自珍遇到种种不如意,在仕途上始终是个地位不算高的小官吏(《己亥杂诗》第66:“西京别火位非高,薄有遗闻琐且劳。”),对清王朝的病入膏肓,已经有敏锐的察觉,大声疾呼改革。但是对朝廷,他感情很深。龚家三代百年来一直在礼部为官;龚诗人自己,也曾蒙天子亲自接见,还主管过皇族机构宗人府。有深沉的诗句记之:“齿如编贝汉东方,不学咿嚘况对扬。屋瓦自惊天自笑,丹毫圆折露华瀼。”(第52)“进退雍容史上难,忽收古泪出长安。百年綦辙低徊遍,忍作空桑三宿看。”(第10)“亦曾橐笔侍銮坡,午夜天风伴玉珂。欲浣春衣仍护惜,乾清门外露痕多。”(第6)
龚自珍春衣所沾的雨露,飘落在乾清门。乾清门,就在保和殿之后。进入乾清门,迎面即为乾清宫。乾清宫乃天子居住和处理政务之宫,建于明永乐十八年。殿内高悬“正大光明”匾,匾后是雍正皇帝秘密立储、放置御笔亲书的宝匣之处。
我的思绪在保和殿——龚自珍进士考试之地——以北的乾清门下,踟蹰徘徊,许久许久,想象清晨雨露中的龚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