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刀里的传奇人生

王宏图：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迷阳》，学术专著《东西跨界与都市书写》

◆王宏图

有中国文坛常青树之称的王安忆，近十年内创作力依旧丰沛旺盛，每隔两三年便有一部新作问世，或落笔于她熟稔的上海弄堂街坊，或游走于北美华埠，像《匿名》更是迈入一个抽象玄奥的思索层面，力图在一个个体身上以浓缩的方式复现文明的发生、成长历程。在2018年推出的《考工记》中，王安忆又将目光转向上海，和《长恨歌》一样，它以主人公陈书玉穷蹇困顿的一生展示了半个世纪的沧桑变迁。它的聚焦点无疑是陈书玉栖身的那座老宅，它成为历史长河和人物命运的交接点和物化形式。而在长篇新作《一把刀，千个字》中，她笔触一转，从厨师的看家宝物菜刀引入，铺衍出陈诚一家数十年间四海飘泊的传奇人生。

乍看之下，全书的篇名洋溢着浓浓的古典气息，跻身于中国四大菜系、以精细的刀功享誉四方的淮扬菜统辖全篇，它成为风风火火的世俗市井生活的符码；与之相配的则是月光下清雅的竹影，寄寓着文人学士高雅的志趣——两者相衬，一俗一雅，中国文化的完整面相方才映现而出。然而，起首王安忆却宕开一笔，从熙来攘往的纽约法拉盛华埠说起，引入早已改名换姓的男主人公陈诚。他身怀高超不凡的厨艺，无奈在异国他乡难得有机会一展身手。随后他的姐姐、父亲和妻子师师、红粉知己倩西一一登场，演绎了改革开放后第一代移民辛酸的奋斗史，而华人社会的众生相（最醒目的莫过于胡先生组织的读书会）时有浮现。熟悉王安忆作品的读者会联想起她数年前发表的中篇力作《向西，向西，向南》中飘洋过海、辗转欧美各地的女商人陈玉洁和徐美棠，尽管各自成长的环境迥然有异，但在情感世界上都是受挫者。她们内心始终向往着一个和暖温馨的家，一个休戚与共的伴侣，在这点上陈诚的情感世界与她们形成了共鸣。

读到此，如果以为窥视到了王安忆这部新作的全部，那便掉入了一个陷阱。全书上部中的叙述只是整个故事的表层，而下部则将底里埋藏的秘密一一抖露而出。读者一下从21世纪初的纽约穿越到上世纪30年代的北国冰城哈尔滨，陈诚父母的故事便在此展开。这对年轻夫妇一南一北，将广袤的中华大地作为他们命运的舞台。在动荡岁月里，母亲因为积极投身政治运动，在大字报中表述了独特的观点，继而入狱罹难。在母亲失踪之际，陈诚便被父亲送到上海，寄养在姑姑家。等到国家再次全方位开放，他们姐弟便先后移居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国，将那段惨痛的家史抛在身后，开始了新的人生。至此，读者恍然大悟，在纽约、上海、哈尔滨、扬州多个空间的迁移中，陈诚家人曲折的命运与上世纪中国历史大起大落的轨迹重叠在了一起，他们的凄婉的家史也是国史中不容抹去的一页。

虽然《一把刀，千个字》有着宏大的历史背景，但和她以往的作品相同，王安忆并不刻意追求传奇化的效果，而是将陈诚一家的命运安置在日常生活的框架内，娓娓道来。尽管时代风云变幻，但构成生存根基的吃喝拉撒依然如故。在这部新作中，日常生活的这一恒常性寄寓在淮扬菜独树一帜的厨艺中。陈诚的一生和王安忆以往塑造的王琦瑶、陈书玉一样，尽管身世卑微，无法进入历史的宏大叙事，但他凭借一己拥有的才艺，为自己的人生抹上了一层微光，赋予了价值。“唰唰”挥动的一把刀中闪现的精湛的技艺，既是生计之本，也为烟火气十足的人生增添了几许色香味，它在人们舌尖上激发起的快感成为人生幸福的一部分；同时它蕴含的诸多理路与天地大道相通，从某种意义上说，厨艺也是人道，更是天道，多亏有了它，人群才生生不息地繁衍生长，成为文明进化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近期在读书目：

《想往火里跳》，走走著，长江文艺出版社；

《醒世姻缘传》，（清）西周生 辑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织锦缎》，王嘉馨著，武汉大学出版社。

（2021年6月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