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以刚
我这辈子下过不少指导棋,但是下得最多的无疑是庄则栋。说给朋友听了,多认为不可思议,只能表示“愿闻其详”。
1968或1969年某天,庄则栋来到我的宿舍,希望能向我学习围棋。庄则栋大名鼎鼎,荣获三届世界冠军,据说其他桂冠更是超过当时队内各种冠军之和。而我只是一个没有什么名气的年轻围棋队员。然而凭我的训练局局龄,庄则栋能找我倒也不足为奇。不过,当梦中英雄突然现身眼前时,那种受宠若惊,那种忐忑不安,简直至今都历历在目。
没有几句寒暄,没有更多的客套话,庄则栋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了。他看到乒乓队小队员中有玩围棋的,引起兴趣,通过又看又问,就算入门了。“那你有没有跟他们下呢?”我必须了解基本情况。“他们太年轻,我们玩不到一块儿去。”看来年龄和辈分的差距阻碍了同队的交流。虽然言之成理,但是直接找到专业老师,思路也够奇葩的。“那你准备怎么学呢?”终于渐渐进入主题。“咱们就下吧。”庄则栋不经意的这句话,就成为我俩今后数年指导棋的开端。
第一盘是让9子下的。他实力好像还不太够,输了。以他的学棋经历来说,这很正常。令我吃惊的是庄则栋落子的速度。上手下指导棋,一般情况是下手长考,上手飞快。遇到频频长考的下手,上手那个无奈,上手们都懂的。而庄则栋下棋的速度简直和我差不多,少见。下完一局大概二十来分钟。按照惯例,我提出复盘,想让他进步快一些,也算是客气。“是把刚才的棋再摆一遍吗?你们的记性真好,还都记得。”庄则栋显然不懂得什么叫复盘,也不了解上手的基本功:“反正我也听不懂,要不再下一盘吧。”于是就接着下。事实上,从第一次开始,指导模式就定形为一盘接着一盘下,从来没有复盘一说,而这是顺应了学生自己的要求。这样的学生,我一辈子也没有遇到过第二个。
庄则栋找我下棋,最初是在晚餐后。通常下2小时左右,3到4局。后来他的棋瘾越来越大,发展到午休时间也想下。而我长期养成了午休的习惯,就有点矛盾。那时候宿舍的锁是挂在门上的锁头,一看门上有没有挂锁就知道屋里有没有人。庄则栋一敲门,我当然知道是谁——没有人在这时候找我。“午睡啦!”怎么也得半真半假抵挡一下。“就一局。”但是一开门我就知道上当了——他穿着球鞋,一身运动衣,最关键的是背着洗澡包!一局下来他输了,照例还想下第二局。“那你表演钻桌子吧。”我也得找一点“补偿”。“行,没问题。”话音未落就钻了出来。我知道乒乓界游戏惩罚流行钻桌子,年轻队员甚至能够钻绿皮火车硬卧车厢过道上的小桌板。我虽求补偿也得“入乡随俗”啊。当然也有我输的时候。“哪有让老师钻桌子的呀!”我灵机一动使出了师道尊严的歪理。“不用钻,再下一局就行了。”不过这第二局一下,睡意可就没了。也不知道下了几局,听到起床铃了。“快训练去吧。”我催促他时,他却说:“还不打紧,再下一会儿。”直到集合铃响,只见他一把操起洗澡包,“嗖”的一声就消失在门口。就这样,在此后两三年之中,下了足足两三百局。
体育界盛传,庄则栋出场重大比赛前一两个小时往往还在练球。他身体素质极棒,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据他的好对手张燮林说,队内3000米跑测试,庄则栋时常夺标。在他的晚年,癌症手术的恢复期,俯卧撑竟然还可以做七十几个!一般认为,庄则栋除了擅长于正手攻击之外,他的反手抽球力量之大无出其右。显然反复磨练是其球技娴熟的保障和前提。庄则栋很可能试图把自己打球的成功经验,移植到下围棋上来。而事实证明,隔行如隔山,低层次的重复,并不能带来水平的大幅度提高。
下了这么多棋,都是让8、9子,没有让过7子。但庄则栋的实际水平远高于此。足球大咖容志行也是一位超级围棋爱好者,一家三兄弟都从小学棋,弟弟容坚行与我于1962年少年儿童赛结缘,后来成为职业棋手和棋界优秀干部。容志行有名言道:“到了北京没有去训练局(后来是中国棋院)下棋,那这一趟就算白去。”我终于有机会安排庄则栋和容志行下棋时,大跌眼镜。因为我让5子的容志行与让8、9子的庄则栋完全棋逢对手,实力伯仲,下得两人都兴高采烈,大呼过瘾。从此之后,我介绍让5子的棋友与庄则栋对局时,一律分先(俗称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