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8日 星期六
诗三首 人间有味(中国画) 水的盛典 鹩哥往事 跟着课文游双龙洞 盘古之餐
第15版:夜光杯 2021-10-11

盘古之餐

宁白

绿皮火车进入林区的最后一站,叫盘古。这儿离我国“北极”漠河,仅一百多公里。高山密林,冰封雪冻。夜晚,几十个十七八岁的江南孩子,踩在站台吱嘎作响的积雪上,一见到这个站名,荒蛮的恐惧从山间飘散而来。

铁道兵用卡车把我们拉到几座帐篷前。月光下的雪地凛冽地铺向黝黑的树林,总觉得林子里有绿晶晶的亮点。两堆篝火正旺,几个脸盆里热乎乎的面疙瘩汤,飘着猪肉和蘑菇的香味。三四个战士满脸堆笑,把面疙瘩汤一碗一碗送到我们手里。50年前的大兴安岭,白面稀贵。山林雪地里,在篝火上做出这一盆盆面疙瘩汤,是兵哥哥一片暖暖的心意。可是,一肚子大米饭余香的我们,捧着这高寒极地里的绝好面食,人人开始想家。

第二天早晨,太阳升到树梢之上,从帐篷里钻出来一张张迷迷瞪瞪的脸,看到帐篷边的雪地上,都是面疙瘩汤的残羹。

林场组建不久,采伐、锯木、挖树根、辟建贮木场。出着大力,酣睡无梦,恐惧退隐在了森林里。

一日三餐,高粱米饭、大楂子粥、玉米窝头轮着。食堂的厨师,天天在大黑锅里搅动着土豆丝、土豆块、煮白菜、白菜汤、土豆炖茄子,没肉,少油,放点红辣椒末子。

我们不在乎食堂小黑板上的食谱,开饭前去瞄一眼,不见新花样,便回宿舍点上煤油炉自己开伙。从帐篷外走过,女宿舍飘出的饭菜之香浓郁而丰富:大米饭、蒸香肠、鱼干蒸咸肉、几片酱肉炒一盘大白菜。要好的老乡,把各自烧的菜放在一起,共餐。我的一个温州同室,大大咧咧去女朋友的帐篷蹭饭,回来满嘴油腻鱼腥。我煮着筒儿面,放入白菜和咸肉,与邻床小陆一人一碗,他从自己的杂物箱里掏出了两个松花蛋。

一边吃着,一边有家里邮包隔三差五寄着,有铁路慢件托运着。在帐篷里大通铺的“餐桌”上,一天又一天,与父母黏合在一起。到了节假日,食堂供应大米饭或馒头,各自拿出最大的碗盆,能买多少装多少。好几个女知青,一顿吃一斤大米饭、5个二两一个的馒头。

人人都扛不住日子的磨砺,你的胃总要渐渐成为窝头、土豆的磨房。青春正蓬勃,不好意思再让父母千里之外养着。与邮路、铁路慢慢疏远了。于是,与食堂亲近起来。

更想与司务长亲近。开饭时,司务长亲自在窗口打菜。这个瘦削、大鼻、厚嘴唇的山里男人,三十出头,单身。他手中的勺子,灵敏着对谁近,拒谁远。哪个女知青笑着脸,勺子便满得隆起。男知青与他嬉皮笑脸,私下递烟。“木讷”的男女,便永远被“公事公办”。后来,传出,他要在女知青中找个相好,成家。一时,让男知青不服:凭什么?

此言并非空穴来风。司务长的权力,不仅是手中勺子,食堂的仓库里,堆着大米、白面、食油;挂着猪、羊、牛肉;地窖里,黑木耳、干蘑菇、金针菜让人惦记。这些年节时才让我们亮眼的食物,司务长却是可以随时请它们上灶的。这样的诱惑,常让我们涌动各种非分之想。

不久,这位圆脸、微胖的同伴,成了司务长的妻子。

曾带头打群架让火车倒开回盘古车站的“黑炭”,恶狠狠地对我说,找机会,教训一下司务长,他那把勺子太不老实。

婚后的木刻楞小屋,不时可以闻到韭菜猪肉馅水饺的飘香。路过的我们,在高粱玉米土豆白菜的养育下,熬着。

那年春夏之交,林区又传火警。全体男人出动灭火。中午,前面传来,我们会在不远的一个军营吃饭。雀跃叫喊,回荡山谷。

每张圆桌上放了四个脸盆,每个菜都有大半盆子。大白菜炒肉片、小鸡饨蘑菇、冻豆腐、酸菜煮粉条,茄子、土豆与圆椒同烩。大米与高粱同煮的“二米饭”,每人至少添了两次。闷声吃,吃完,“黑炭”对着一战士嚷嚷:你们要不要人,我要参军!

我离开盘古时,司务长的妻子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夏天,见她一个人向着新盖的红砖食堂走去,薄薄的短衫,胸前一晃一晃,已如一个闲走街市的东北村妇。40年后,我重返盘古,听说司务长已经去世,这个女知青成了盘古唯一留存的江南女人,一个苍莽、静寂的山林里有着绵软口音的老太太。

在穷困的大山深处生存,男与女,会围着胃,缠绕出炫目的情感。祈愿她今后的日子,在林子里,安宁。

疙瘩汤、大盆菜,是饥寒中的温暖。进入盘古这片原始浩瀚的密林后,我吃了几千顿高粱、窝头、白菜、土豆、大碴子、小米粥。现在想起,清冷的食堂里,大锅粗碗浮升的热气,仍会从遥远的山林里飘来。孕育出司务长与女知青爱情的这些寻常日子,这寻常日子里的吃食,让我们从里到外都变得粗糙,还有了几许貌似洞悉的眼神和不羁的举止。

人臣服于食,自觉而无奈。不经意间,一回头,匆忙的行迹里,年少的模样,找不回来了。

当初脚踏站台时,乱想:神话中的人物盘古,是在这密林雪地里,吃着野果树叶延续生命、开天辟地?月光星空,我向着森林静穆的远处望去,不知道想看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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