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之手

卢小波

美国现代摄影之父斯蒂格里茨，狂热地迷恋女人的手指。从1915年起的十几年间，他为钟爱的情人，后来成为妻子的欧姬芙，拍摄了几百张关于手的照片。这些照片被摄影史学者称为“最详尽的爱人之手的目录大全”。

身为摄影大师的妻子，欧姬芙是个擅长描绘花卉的画家。她画笔下的花瓣、花蕾、花蕊，尺寸巨大，色彩艳丽。他的摄影家丈夫，为她拍了那么多曼妙的纤指和手势。

艺术家们观察手，想象手，描绘手，让人类的手指充满了浪漫。塞林格说，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手。罗大佑唱，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你看到手，总会由具象而抽象地联想，而且是往美好的途径奔涌着思绪。我听说，有个女子在朋友圈里，才晒了晒有一滴受伤血珠的食指，立即惊动了一堆人，抢着请饭慰问她。

有女士告诉我，她看男人先看手型漂亮不。其实男人也一样。关于男看女的视觉焦点，有好些说法。有人甚至拿出科学的视点图，证明男看女的第二焦点，就是胸脯。可是，有一种理论讲，手是人的第二张面孔。你难道有听人说过，胸是人的第二面孔？诗经早就吟咏过：“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人描写美人，反而是把手排在首位的。

我个人经验也如此。观看外国片里女影星，面庞惊为天人，但镜头转到手上，看到十指经常是粗粗短短，指甲方方正正，就会有很大失望，感觉到人的矛盾性。很奇怪，东方女性身体上的这种矛盾，就会少得多。她们面孔与纤指往往更般配。

似乎无价的手指，还是有价码的。好些年前，我读航空保险合同就看到，如果出了事故，拇指赔多少，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又分别赔多少。在五指之中，以拇指价格为最高。这好理解，一手拇指占一手功能的36%。顺便说说，在所有手指中，无名指这个称呼，听起来最性感，最温柔，最浪漫，更女性化。

手指往往泄露内心，标示曾经的生活，可能也预兆未来的人生。

我爸左手小指，少了一截，这是他幼时遭遇严重感染的后果。我妈右手食指，也断了半截，那是她童年和小朋友玩铡刀造成的。两个缺了手指的孩子，一在南方深山，一在北方平原，分别长大，相遇相爱，怎么说也是小小的奇迹吧。我妈的右食指虽只有半截，但成了优秀的纺织女工。她连结线头的手速，快得使人眼花缭乱。在那个年代，一位普通女工看管2台织布机，我妈却单人操作4台织布机，为此当上了劳模。

我自己在化疗后，指尖总是麻木疼痛着。摸到一切略凉的物体，指端就疼。摸在热传导速度快的金属物体，尤其疼。在公交上握住金属拉杆，指尖就疼得尴尬，总不好对人说我手疼，麻烦您让座吧。有一段时间，哪怕是在空调中，指尖也感到微微疼痛。一般人说，爱你爱到心疼。我会说，爱你爱到手疼。如今化疗已结束9年了，但仍未有太大改善。“爱你爱到手疼”，估计会是终身后遗症了。

约翰·伯格曾写道：“没有什么比爱更珍视手了，因为它们索取、打造、给予、种植、摘取、喂养、偷窃、安抚、安排、造访梦境、献祭。”

多年以前，我在一家媒体，做过有关手指的报道策划。洗头小弟说，一天之内，只要为客人洗头超过4次，手指就难以承受。因为每次洗头，手泡在各种洗剂里，至少得半小时以上；更糟糕的是，老板为节省成本，经常采购劣质洗发水，客人偶尔用用无妨，可他们手指就受罪了。足浴按摩小妹的手指关节，总是结着老茧，长了又脱，脱了又长。有位小妹形容说：“一颗老茧有黄豆那么大，脱落下的可以装上小半碗了。”当然，有的工种也给手指意外之喜。鱼肝油生产线上女工，灌装或清理现场时，不免接触药剂，此种情形约等于润手护手。时间一长，手指白皙滑嫩，指甲光润动人。

生活，是一双手接一双手的努力。人类的手指是伟大的，灵动的，优雅的。它有无数的能力帮助别人，拯救自己，创造一切。

20世纪20年代，俄裔美籍作家纳博科夫，写下短篇小说《柏林向导》。在街头酒吧里，一个酒友向另一酒友，讲述这个城市公共管道、有轨电车，还有其他重要的事。

在有轨电车这一节，他写了一段细致的手观察：“给大家发车票的售票员长着一双不同寻常的手。他们工作时就像钢琴家的手一样灵活，但不柔软，也不出汗，没有长着娇嫩的指甲。售票员的手非常粗糙，像是长出一层硬壳，你把零钱放进他的手掌不小心在上面碰一下的话，你都会觉得问心有愧。”

好玩的是，纳博科夫在100年前还写道：如果到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有个古怪的作家，想要描写我们的时代，就得去技术史博物馆，找一辆100岁的电车，找当年售票员制服。他的预言是准的。我觉得，有轨电车什么的，倒是不太重要。更珍贵的是人文思想，作为享用劳动成果的人，不小心碰到劳动者粗糙的手，要感到羞愧。

在小说最后几百字，纳博科夫不停地东张西望，打量细节，朋友很不耐烦。于是有了这样意味深长的一个结尾：

“我不明白你往那边看什么？”我的朋友说，朝我转过头来。说来也是，看什么！我怎样才能对他讲明白，我一瞥之下竟然看到了某个人未来的回忆？

是的，100年1000年，也不能忘记这些手。亲爱的纳博科夫，我正在帮你回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