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圣家族教堂夜景,入口 李振宇 摄
◆ 地平线上,一颗新星雄伟地占据了巴塞罗那的天空
◆ 米拉公寓西部立面 李振宇摄
◆ 米拉公寓内景,庭院 李振宇 摄
◆ 巴特罗公寓立面 李振宇 摄
◆李振宇
圣家族教堂的夜晚终于要亮起新星了。高迪自1882年开始主持圣家堂工程以来,几乎将他的一生都投入到了教堂的建设中,直至73岁(1926年)去世时,教堂仅完工了不到四分之一。今年,圣家堂即将竣工。本刊特邀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李振宇为读者讲述建筑师高迪的石头梦想。 ——编者
遗世独立
有的建筑师,要书写历史,比如柯布西耶;
有的建筑师,历史早晚都要书写他,那就是高迪。
高迪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无一,不可再有,四百年来独一家。他谢世近百年后,他的房子还在继续造;估计再过一千年,他的建筑作品还会一个不缺地巍然而立。
第一次听说高迪的名字,是在同济大学建筑系西方建筑史的课堂上。30多年前,潇洒儒雅的王秉铨教授在讲完了现代主义的兴起,讲完了包豪斯、讲完了柯布西耶、密斯凡德罗、格罗皮乌斯后,也讲到了高迪和米拉公寓;作为浪漫主义和地方性的代表之一,给我们放了翻拍的幻灯片;我记得起伏舞动的立面线条,心里微微起了波澜。
第一次看到高迪的作品,是在20年前的巴塞罗那。面对米拉公寓的石头墙,坐在古埃尔公园的长椅上,登上圣家族教堂脚手架做成的空中连廊,一遍又一遍地心潮澎湃,原来建筑设计,还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模样。
我年轻时曾经写过文章,说20世纪末的百水(Hundertwasser)和世纪初的高迪一样,设计的公寓建筑激情四射;现在想来,是讲得草率了;百水跟高迪相比,只得了肌肤的意味,没有骨肉的力量。
我后来还曾经想过,扎哈是不是也像高迪那样,得自然之灵动,求人工之极致?可是扎哈身后,留下一大批流线型,哪里像高迪那样孤傲奔放。
柯布西耶、密斯凡德罗、格罗皮乌斯,开宗立派,现代建筑之先驱;桃李天下,走遍世界,功莫大焉;他们的作品,影响了很多后来的建筑师,现代主义的风格到处可见,被尽情地复制、传承。可他们没有像高迪这样的作品,出世就是孤品,永远都限量一件,一辈子都几乎只在加泰罗尼亚。没有衣钵传人,因为没人能学,学也学不像。
高迪就是一朵孤独的花儿,历经百年,遗世独立。
他山之石
有的时候真是恍惚,觉得高迪应该是石匠的儿子,但他不是,他其实是锅炉工的儿子。1877年,25岁的他在巴塞罗那建筑学校毕业,就是今天的加泰罗尼亚理工大学(UPC)。在这里,他学习了建筑设计的专业,释放了过人的才华,赢得了少年的声名。2015年,我在UPC建筑学院的高迪档案馆,看到了高迪当年的设计手稿。那是怎样的不拘一格呀,石头化成了跳跃的线条,成为巨大的城市浮雕。这雕塑,以建筑之名,横空出世。
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一个改朝换代的时期。欧洲的巴洛克、洛可可早已走到了尽头。古典复兴在大都市意犹未尽,折衷主义建筑盛行于世,装饰主义和青年风格初出茅庐,现代主义思想呼之欲出。钢,玻璃和混凝土成为新材料元素,工业化、装配化建筑正待登场。高迪在这种变革之中,并没有为各种思潮所动,以一己之力,写下石头的诗篇。
米拉公寓,那波浪形的立面,其实是石头做成的;尺度犹如上海外滩银行立面上干挂的大石头。但是米拉公寓的石头,几乎没有一个边是直线,没有一个面是平面,也没有一块石头跟它的邻居是相同的。薄薄的白石片,在空中排起队跳舞,和深色的锻铁窗台栏杆一起,仿佛构成了石头的乐谱。
圣家族教堂,更是石头的奇迹。这座1884年开始建造的、塔高达到170米的建筑群,据说在今年,就要完工了。建筑的主体结构似乎是哥特式的变型,但变化多端的塔群、奇妙的空间组织、处处给人带来意外惊喜的建筑构件,实在难以用语言描述。苏州园林的太湖石有“瘦、漏、透、皱”四佳之说,圣家族教堂就是”瘦、漏、透”的作品,“皱”留给了米拉公寓。教堂好比是一组放大100倍的太湖石,加上五色斑斓的马赛克拼贴,旋转楼梯,写实而略带夸张的各种雕塑,成为一座最大的石雕绝品。
高迪就像一个可以“锻造“和拼接石头的巨匠,把非线性的构件表达得淋漓尽致,肯定让后一个世纪做3D打印建造的袁烽们顶礼膜拜不已。
阳光与波浪
也许加泰罗尼亚热烈的阳光,造就了高迪石头的梦想。巴塞罗那这座城市一年四季都有充足的日照,执着而逼人,就是在冬天的中午,人们也要有2小时以上午休的时间,来避开灼人的光芒。而石头,正是人的平衡寒暖的朋友,白天吸收热量,晚上悄悄输出温暖。对于建筑师来说,石头所形成的光与影,那是建筑的灵性。圣家族教堂的一众塔尖,玲珑剔透,直射光和反射光不期而遇,从塔尖上纷纷而落。在米拉公寓,阳光每时每刻都有变化,光与影,墙与窗,朝晖夕阴,春夏秋冬,大自然在帮着高迪描绘城市和建筑图景。就是到了夜晚,在月光和灯光的照耀下,又有不同的表达。
也许是地中海温婉的波浪,成为高迪设计的形式源泉。他的早期作品巴特罗公寓,从朝东的屋顶、主立面到公寓内部的天井和室内,用蓝色的瓷片拼贴出了海的故事和传说,多样的曲线恰似波纹的印迹,给我以“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的联想。古埃尔公园,坐落在山丘上,却带着海洋的基因。高低错落的园地,自由布置的道路和桥梁,不规则的墙面和柱廊,波浪形的长椅,五彩缤纷的瓷片,都荡漾着海的韵味,海的颜色,海的纹理,成为童话般的世界。
米拉公寓的屋顶,又是一个海洋般的世界,在砖拱顶砌成的高低起伏的屋面上,走道蜿蜒曲折,瓷片和抹灰墙彼此对答,伸出屋面的通气管恰如蒙面武士,三三两两昂首挺立,在阳光的照射下神秘而动人。
自然与人工
石匠的儿子密斯凡德罗有一句名言:Less is more。他比高迪小34岁,是现代主义建筑的领路人,也是工业化建造和机器美学的推动者。高迪是手工艺建筑的守护者。他热爱装饰,更热爱创造。他的装饰,没有套路,没有陈陈相因,每一块石头,都由他自己来选定形式和位置,最后形成精美的形态。我曾经坚信“少就是多”的信条,对装饰采取怀疑的态度;但是到了今天,我越来越希望看到参差多态,看到建筑师自己的不同凡响的手迹,看到建筑师自己对生活,对历史,对美的不同理解,由此对城市空间和社会生活产生积极的、不可替代的影响。高迪的形式不是完全形式主义的,他研究力学,研究工艺,他搭建铁链模型,把曲线倒过来成为自己的线条;他的建筑空间设计自信而实用,直到今天还在很好地运行。
有人说,高迪是自然主义的建筑师;对此我的看法略有不同。借用陈从周先生对东方园林的评语,高迪是“人工中见自然,自然中见人工”。他对自然的理解,不是对自然的模仿,而是映射。在建筑的工艺中,在材料的建构中,在形式的对比中,化为物象。落英缤纷,尽显华丽。高迪就是高迪,没有哪个风格主义,可以形容。
1926年夏天,差不多就是格罗皮乌斯在德绍的包豪斯校舍落成的时候,高迪被车撞倒而去世。2021年,圣家族教堂即将竣工,12角的“伯利恒之星“已经就位,即将点亮。假如100多年前高迪亲自来监工这颗5吨重的星星,我想一定跟今天这个不会一模一样。但这个玻璃心,应该是可以传承高迪的心意的,可以映出加泰罗尼亚的太阳和月亮,也像一朵孤独的花朵,在地中海西岸开放。自然,也让人们怀旧和惆怅。斯人已去,建筑永存;韶光虽改,风韵正在。
蓦然想起一句李清照的诗: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