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
以母亲的身份
从自传体长篇《饥饿的女儿》到《好儿女花》,两本书相差十年。这两本书写自己和母亲,写原乡和逃离,想弄明白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不同的是我个人的身份发生变化,以前我是作为一个女儿去写母亲,而现在是作为母亲,写母亲,听者是我的女儿。
以前看见了母亲为我、为这个家庭做出牺牲,她作为普通女性中的一员,成为了这个时代的牺牲者,我想得还不透彻,不理解她的牺牲到了何种深度。
直到我成为一个母亲,才深深感受她的那种痛。母亲身上的悲剧延续,最让她无法承受的,不是来自于她的敌人,而是来自她的亲人。
对待孩子,我和母亲还是不一样的。我的情况比母亲好很多,我没有经济方面的担忧,也会减少和外界、家人的诸多问题。她当年面对比我严酷得多的困难险阻,独自承担一个会向她压倒下来的天地。母亲比我勇敢,比我无畏。
生存
家人给我的一个版本是母亲晚年过得非常好,不愁吃穿,有儿孙孝敬。当我在丧礼上时,知道母亲晚年捡垃圾时震惊不已。家人的解释是母亲有阿尔兹海默症。母亲是有意识地在做这样一件事情,被虐待,吃不饱饭,饿着肚子,她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倾诉内心郁闷和说说心里话,她要走出家门,去透透长江边的新鲜空气,她去江边捡垃圾,卖钱,可以购包子和花卷吃。
母亲一生中有两个黑暗时期:第一个黑暗时期是在她怀上我时,1961年,那时处于饥饿困难时期,丈夫在船上工作,因为身体营养差,没吃饱饭,从船上掉下江里受了伤,被送进医院。没法传达消息。母亲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处于一片绝望之中。她带上所有的孩子,让每个孩子都去捡能够吃的东西。五个孩子和她饥饿难忍。那时一个年轻的男子是母亲做临时工挑沙子的记工,当别人欺负她时,他站出来帮助她,他把自己的口粮给母亲,自己不吃,都给孩子们。两人相爱。母亲的生活很艰难的,但心里有一点光亮,那是这个男人的爱情照亮了她,她因为有这样的光,敢怀上我,敢生下我这个私生女。
第二个黑暗时期,母亲晚年捡垃圾,捡垃圾这件事首先是在家里得不到儿女的理解,再就是她饿,自然而然就去寻找食物,捡垃圾。
母亲陷入对往日的回忆中,已逝去四十多年的黑暗给了她一种对照。一个很孤独的老人,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她通过回想一生当中最浪漫最有激情的时期,那就是回忆和我生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度过眼前的绝望,对现实的黑暗进行抵抗,当成一个出口。
母亲这样生存,好多年,我都不知。
惩罚与奖赏
母亲从未打过我,但总是冷眼看我,仿佛她一生的不幸都跟我有关,这是我十八岁前的真实感受。十八岁生日那天我知道了缘由,因为我是私生女,她得承受家里、社会对她终身的惩罚。
有一年她的生日,我专程从英国赶回去,给她在鹅岭公园大办生日,她说那是我给她生我养我的奖赏。我别过脸,不敢让她看到我眼睛红。
我第一次听到“黄金棍下出好人”这句话,是来自我的初中化学老师,他在家里打逃学的儿子。老师宿舍就在我们的教室东北方向,有一坡二十多步的石阶。他边打儿子边说这句名言。当时正是课间休息,他在气头上打儿子,不知石阶下面有那么多观众。多年后,我遇到一个同学,说起旧事,她说化学老师的儿子考上了重庆大学。
我女儿出生后,我给她讲这个故事,她做错事后,主动伸出手来,要我惩罚她。我没有。我对她说:我会惩罚自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你在屋子外思过。
空间阻隔,让两个心系一起的人,独自思想,所发生的事。这样的结果比体罚有用。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从未得到过母亲或是父亲的奖赏。我也很少得到学校里的奖赏。就像前段时期,有杂志约稿,说到他们有两年一度的奖,我说我从未得过奖。他很吃惊。我是边界外的人,从这一点来看,也未必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