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敏华
风雨桥上的歌者,基本上都是老人,唱歌之余聊聊天,交流交流人生阅历。有位上海老爷子,人称“亚克西”,因为他新疆舞《达坂城的姑娘》跳得好,又参与伴奏,多才多艺,热情活泼。那天正坐我旁边,我问他年纪,答曰79。他接着说他有四个生日:小辰光六一,长大后十一,66年后12月26日,28岁后8月15日。我大好奇,打破砂锅问到底。原来他从小走失,被巡警送进孤儿院,新中国成立,登记时不明白“生日”为何物,以为是开心之意,就选了六一儿童节。长大后不好意思,便改为十一。一直到28岁找到自己原生家庭,才知道自己是阳历八月十五日生的。
他的故事让我很兴奋,回去跟老公说今天采访到一奇人,五岁走失,生日就有四个,如此这般。没想到老公轻描淡写道:我小辰光也走失过的。
啊?哪能我不晓得的啦?几岁?啥地方?多少辰光?最后哪能?
跟亚克西比,老公的走失故事平淡多了:忘记了。总归是学龄前。不晓得多少辰光,又没手表。最后寻着屋里厢了呀!
倷姆妈急煞脱了哦?
屋里人晓啊不晓得。我回到家里也不响。
缺少传奇色彩。还是采访亚克西有劲。第二天的采访更有料了:亚克西的扬琴、电吹管,还有新疆舞,都是退休后学的。他几年前得过一场大病,病后到广西、江西疗养,走到哪歌舞到哪,正所谓载歌载舞。我问:你年轻时候应该有基础的吧?
——有,我年轻时演过逛——逛新城的,“阿爸哎,哎!快快走,哦!看看拉萨新面貌……”我跟亚克西一同唱了起来。
那是我们年轻时候何等流行的一则表演唱,几乎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它曲调欢乐,节奏明快,阿爸与女儿一问一答,曲词通俗易记,还略微带点儿幽默感。
像发掘出土文物一样,采访帮我们复苏了一首老歌。
亚克西表演这首男女声二重唱时23岁,演女儿的比他大十岁。他说他们先在剧场演出,后到街上演出,最后过年时又挨家挨户表演,演一段放一阵鞭炮,一时轰动。此后那女的见到他就叫“阿爸”,叫了一辈子,临终时还托人传话:要见“阿爸”最后一面。
回去跟老公一复述,老公说:“我读书辰光也表演过的。”
啊?我哪能也不晓得的啦?侬哪能啥事体也不跟我讲的啦?侬老早唱歌嗓子好听?
“也不算特别好听,班干部嘛,带头。”
格么啥人扮女儿?
“同班一个女同学。”
后来侬到崇明下乡,伊呢?
“也去了崇明。”
一个连队?
“隔壁连队。”
侬1972年到上师大读物理系,伊呢?
“也是。她读化学,后来当了一个中学的化学老师。”
现在倷老同学聚会,伊来吗?
“她现在眼睛不好,不太来了。”
“盘夫索夫”到此结束。淡淡的失落伴着哀痛涌上心来。“阿爸哎,哎!快快走,哦!看看拉萨新面貌……哦呀呀呀呀呀!”一个时代就这么过去了。余音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