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

李大伟

前几天，我的手机被一个陌生号码不断地呼叫。原来是闪送。我赶紧开门，一个快递小哥跨在电瓶车上，单腿斜撑，脚尖点地，候在院子门外。因为我家院门一直开着，他怕货件有闪失，所以打手机号不断呼我，见我开门，才放心。红红的脸庞泛着灿烂的笑容，北方乡民的一脸憨，高喊：“大哥，喏，你的快递。”我低头发现门口一角，一件扁扁的邮件倚着墙，随手拆开，原来是一函白松木盒，抬头，他还等着，问：“没碰坏吧？”我连声说：“谢谢。”同时关切地说：“兄弟，耽误你时间了。”

我钦佩出租司机、快递小哥，风里雨里奔波于大街小巷，赚取一单单的提成，养活一家。他们往往是二孩三孩的父亲，让你看到“为人夫、为人父”的担当。他们的幸福感很朴素，很温馨，晚上回到家，“老婆斟酒夹菜，大儿给你端泡脚水，小儿给你拿拖鞋”。他们“无（五）比”可爱：不与他人比，不与富翁比，不懂外语，不与欧美比，只与自己的昨天比，坚信“明天会更好”！满足于唾手可得的幸福，活在当下，阳光灿烂。在全世界通胀的时代里，只有劳动不会贬值，因为劳动创造价值。在金融横溢的今天，资本收益率越来越低，劳动的价格日长夜大，越来越稀缺，劳动者获得很踏实。

他见我称兄道弟，请求：“大哥，小弟可以加您个微信吗？”我立马输入他的手机号，他看到“已添加”，喊道：“大哥，给小弟一个机会啊！小弟一定会努力。”一扬手，扶正车，脚一蹬，飞也似地走了。

三十多年来，随着富裕，曾经激励我们吃苦耐劳、奋发向上的词汇，不知不觉淡忘了，突然又呈现出来：努力。

看到这两个字，想起自己三十多年前，扑通跳下海，到租金低廉的小县城火车站，那是唯一有人流量的地界，租摊卖百货、租赁开饭店。每次急匆匆回上海贩货，坐162次绿皮车，晚出发，晨抵达，没有座位，军用雨衣铺地，睡在座位底下。两侧垂下的脚，还脱了鞋，在眼前耳旁晃来晃去，异味呢，挥之不去，有浓的、有淡的，知道哪是农村的、哪是城里的。有时一阵浓一阵淡，一定是忽远忽近来回晃的脚，瞌睡中异味归于无。早晨醒来，赶紧爬出来，空间弥漫口腔混浊味。俯视地上，一摊湿湿的人影，那是鄙人剪纸，贴着地皮，只有轮廓，不见眉目，极具木刻的黑白效果。有时坐客中碰上意愿者，讲定价钱，从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卸下大件货，拖着行李车，跟着他下车，然后沿着偏僻的土路到了他的家，曹庄汪村李家峪之类，多么熟悉而亲切的地名啊，仿佛回到《铁道游击队》。卸了货，徒步返回火车站，等返程车回上海补货，再返回，加快一次资本流转率。

我们就是钻着缝隙来回折腾，赚辛苦钱。

到了春运旺季，火车站人流最多，商品销售转旺季，往返贩运的次数也多了，但列车上挤得你不能挪身。依仗年轻力壮，侧身往里挤，螃蟹横行不霸道。有时尿憋得实在不行，座客高喊一声：“撇转脸，大爷要撒野了！”可乐瓶垂在座椅下，对着瓶口尿，然后扔到窗外。有时尿量太大，赶紧刹车，憋住，也是一功：屏功！赶紧喝空第二瓶，再排空。不久惹来尿频，西谚“解决一个麻烦，引出更多的麻烦”。我有位生意朋友，老憋尿，最后有尿尿不出，医学名：尿潴留。我因疲劳过度诱发心律不齐等与心脏相关的系列毛病，幸亏膀胱没病，因为每次出发前，半天不喝水，结果得了肾结石。这是努力的副作用。

今天，我依旧缅怀那一段风雨兼程的旅程。上世纪90年代，电视里播放步步高学习机的广告：风雨中一个男孩跌倒，跑在前面的成龙回身拉起他，然后推出歌曲：“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这是李宗盛、周华健等一起唱的，开头有一句是：“灿烂的星空，谁是真的英雄”。是的，创业的男人，哪一个没有泪流满面的伤痛？“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水手》），继续前行。当时没看过《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但喜欢片名。今天在滴滴哥、快递哥身上，再睹当年的我们：凌晨出门，背着扛着，偶尔摸摸头，头发硬邦邦壳起，三九严寒的北方，零下的寒冷在头上瞬间结冰。

快递小哥的储货箱上，后背常常印着“努力”为核心词的句子，以此励志。最近我散步路过浦东国际会展中心，转角处有辆等待进场跑长途的大货车，夫妻俩长年累月在里面吃住睡，孩子丢在爷爷奶奶家里。车门外侧，刷着大字：幸福来自努力。

在我们逐渐富裕的过程中，有些正能量的词汇比如“努力”流失了。今天邂逅，向你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