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小波
我吃了十几年的安眠药,多次想戒断未成。
年轻时,我有一种处理悲伤的睡眠能力,特别强大。小学三年级,我就理解并实践了孙悟空的一句话:“人逢喜事精神爽,闷上心来瞌睡多。”从儿时到二十出头那段,我越忧伤越容易睡着。越是难过,入睡越是快速。那种在悲伤中入睡的感觉,犹如婴儿在哭泣中睡着,非常奇妙。
睡觉的床伴很重要,同床异梦是一件可怕的事。
睡眠是死亡的一种短暂形式。长睡不醒,即是死亡。小孩子都害怕自己长睡不醒。我妹妹小时候,心思过重,经常悄悄跑到妈爸床前,试试他们鼻子还有没有呼吸。
睡眠中的各种担忧,是创作题材的富矿。美国作家詹姆斯·瑟伯,有本书叫《白日做梦有理》,讲了不少此类故事。
有个精神紧张的表哥,觉得自己很可能会在睡觉时呼吸停止,觉得夜里不每隔一个钟头把他叫醒一次,也许他就会窒息而死。睡之前,他习惯定好一架闹钟,每隔一段时间响一次。
有个舅妈,每天晚上睡觉都害怕有贼进屋,用管子从门下面吹氯仿进来。跟家里的财产受损失比起来,她更害怕麻醉药。因此,她入睡前,总是把值钱的东西和钞票整整齐齐摞在卧室门口,还附了张纸条:“我只有这么多东西,请拿走,别吹氯仿,因为我只有这么多东西。”
有个老爷爷年轻时被气糊涂了,家里人担心他晚上不穿衣服就跑出门,就让家里的小弟弟看护他。反正弟弟有28年睡不着觉了,担任这个职务蛮合适的。有一个晚上弟弟睡着了,在大椅子上睡着了。老爷爷轻手轻脚把他放到床上,倒过来看护他。老爷爷 说,我睡觉时他看 着,所以现在他睡觉,我看着这样似乎挺公平。
詹姆斯·瑟伯这本书,是助眠的上上之选。看看书的目录,就觉得好笑:《床塌的那天夜里》《鬼进屋的那天夜里》《更多夜半惊魂之事》《普雷布尔先生猎奇记》等等。
卡夫卡有句名言:“长时间躺着,睡不着,斗争意识产生。”
我弟弟在外头喝酒,经常是不醉不归,我妈总要等他回来才能睡得着。我老爸一向睡眠质量欠佳。他从年轻时候起,一直把睡觉称作闭目养神。我妈每次看他不声不响,认为他睡着了就要唠叨,说儿子都还没回来,你也睡得着!我爸回怼她,你睡不着,他就能回来了?
爸爸妈妈年纪大了,我现在常常祈祷,不要有半夜的电话。我好几次梦见妈妈死了,在梦中大哭。每有此梦,我就要讲给妈妈听,不是为了吓唬她,而是我们家有一个迷信,把梦说“破”了,便不会梦想成真。老妈听后就叹气说,哎呀,那是我儿子想我了。
有一次我梦见,老妈打电话报信说老爸死了。我狂奔回家,结果发现是我老妈在恶作剧,她笑得珠泪涟 涟,跌倒在桌子下;而 我在梦中,却气得大吼大叫。
日本作家渡边淳一,写过一本叫《钝感力》的书。他论述说,在任何嘈杂的环境下都能睡觉,是一种了不起的身体能力。身体欠安的最大标志,就是失去良好睡眠。病人和老人,都深受夜晚的煎熬。
美国冷战史欧洲史学者托尼·朱特,写过不少大书厚书。他最打动我的,是一本叫《记忆小屋》的薄书。
晚年他得了“渐冻症”,被迫处于一种静止不动的沉默中。他谈到黑夜失眠的难熬:“白天我尚可请人抓个痒,做些调整,送杯饮料,或者慷慨地帮我活动一下四肢……晚上要被调整成坐姿,上下身约成110度夹角,并由叠好的毛巾、枕头固定在这个姿势上,倘若没有搁好一条胳膊,或从头到上腹到腿没有小心翼翼对成一条直线,余下的夜晚我便只能去忍受这种折磨了。“
在漫漫长夜里,他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写故事。故事必须足够有趣,以便他集中注意力,使他不受身体某处瘙痒的侵扰;但又不能过分有趣或出人意表,以便能作为睡眠的前奏,助他进入梦乡。这位大学者自称活得像木乃伊,像蟑螂。他说,从夜晚死里逃生的最好的办法,便是把夜晚也当做白天对待。他回忆英国绿线巴士上的气味,回忆法国小旅馆的细节,在寂寥的夜晚中一动不动地造出了“记忆小屋”。
睡觉一词有多重含义。生理睡眠,一也;性爱种种,二也。微信时代对友情最深的表达,是这一句:“有机会一起睡觉。”搜搜这个表情符,微信上没有一万也有三千。这两年,邀请我一起睡觉的人不少。我老妈妈知道了,估计会打死我。这是玩笑,祝大家都能睡个好觉。
古人说,先睡心,后睡身。要睡,什么忧愁喜乐就都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