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
第一幅
我十七岁的时候认识了德昆,他十九岁。
那时学校不上课,大家都在社会上指点江山,所以不是同一个学校的人也会认识,成为朋友。
我和德昆也成了朋友,他是高中生,我是初中生。
我们之间除了指点江山,也会说些别的,德昆是朴实人,情感朴实,信仰朴实,友谊也朴实。
于是我就知道了他是和妈妈生活在一起,没有房子,住在舅舅家。妈妈没有工作,轮流帮自己的兄弟姐妹们领领孩子,做做家务,兄弟姐妹们给姐姐一些生活费,德昆也因此上学,考进有名的大学附中。
他邀请我到他家去玩。
那是上海一条体面的马路,联体的法式洋房,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舅舅他们不在,我和德昆坐着说话,落地窗前是一片阳光,干净的地板上光线晃晃地跳动。妈妈走进来。德昆说:“这是我妈妈。”我赶紧站起来喊妈妈。那时,我胆子不大,性格拘谨,可语气却意外自然、亲热,因为这实在是一个太让人想喊妈妈的人,身上全是劳动的气息,却干干净净,神情中只有可亲。
妈妈双手给我端了杯热开水,然后自己去做事了。
说着话就是中午了。德昆说,在我家吃饭,妈妈在做了。
妈妈端来的是炒面。
炒面里有肉丝、油氽花生米,几根鸡毛菜。
妈妈很过意不去地对我说:“小弟,没有菜,就吃一点炒面。”
我没有吃过炒面里放油氽花生米的,灿晶晶的亮。
那实实在在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炒面了,可是我不好意思说真好吃啊!
妈妈没有和我们一起吃,她又去做事了,让我和德昆自由自在地吃。
我和德昆不说话,都沉浸在妈妈炒面的味道里。
我走的时候,妈妈说,小弟,下次要再来啊!
而我只会说:“再会,妈妈。”十七岁时的我,一点儿不会说更动听的话,就好像注定要埋在心里藏起,等到以后变成文学的话,变成现在的写出和刻画。我走下台阶,回头看,那个神情中只有可亲的最普通的妈妈的眼睛里温温闪出的还是那几个字:小弟,下次要再来啊!
那一次以后,我们就下乡了。德昆去了黑龙江,我去了上海郊区,而且竟然再没有见过面。
可是我牢牢地记了几十年。成了不会从墙上摘下的画。
不久前,我又有了德昆的电话,打电话给他,说起去他家,说起妈妈,说起炒面,我说:“妈妈的炒面真好吃啊!”
德昆说,妈妈是福建人,炒面、做菜都很好吃。他还是依然朴实地说,那不是他的家,是舅舅家,他们住在舅舅家。
他说,妈妈后来也常提到我,问那个小弟怎么不来玩?
但是她已经离开一些年了。最无可奈何的事,就是再好的人也会离去。
其实,我还记得妈妈双手端给我的那一杯热开水。而我,那时只不过还是一个孩子。
第二幅
我是九月十七号到农场砖瓦厂的。
十八号早晨,老金在宿舍门口对我说:“你是小梅哇?我带你们去做生活。”他说的是上海奉贤话,小梅很像是小米。上海人,上海奉贤县的人,都是把劳动、干活说成做生活。
我是临时排长,就通知大家跟着老金去做生活了。
大家一声不响地跟着他往工地走。他真是长得矮,特别壮实,名字叫金伯根。后来大家都叫他矮伯根,我一直叫他老金。那时他大概有四十多岁。
老金也是一声不响的。我走在他边上,他走几步就朝我看看,好像是想说一两句什么话,可是又说不出。他看人的目光认真,是孩子般的那种单纯,要盯住你好几秒。他没有专门朝你笑,可是神情里都是笑,他的笑是在神情中的。
那一天的生活是手工做砖坯。老金用力把一团团的泥往模子里掼,然后从模子里脱出来就是砖坯。他不说让我们看着他的动作,也不问我们会做了吗,只管自己用力地掼啊掼,偶尔很认真、单纯地看我们一眼,我们也就学着他的样,很用力地掼,那天上午的做生活就这样随随意意地开始了。
虽是秋天,可阳光无遮无挡,铺天盖地,我们很快就大汗淋漓。
盐碱地的海滨,近处、远处都是芦苇。两条宽宽的河,从西面和北面分别而来,于此汇合,形成更宽的河面,往着海湾的方向流去。
这些并不是我那时专门看的,而是我现在想起那时看见过。童年、青年,在生活进行时,并不会专门注视和抒情,文学里的很多描写和抒情,都是后来叙事的时候想起来,所以抒情其实就是生活的真实进行。那时的我们,只知道掼啊掼。
年轻人也是最容易洋溢、高涨起来的,就连有一些不情愿到乡下来的人,昨天来农场的车上还哭哭啼啼,现在也在这掼啊掼的热烈中被融化。我们都好像要把自己也掼进去,掼成一块泥坯,然后被推进窑里,烧成红砖,成为房子和大厦墙上的一块。这好像也是抒情,其实是当时的进行。
老金不喊我们休息,他只顾自己做生活。我们自行休息一下,他依然继续做生活。他真是一个认真、单纯的做生活的人,神情在笑中。
他是当地的贫下中农。
过了些天,砖瓦厂正式点火出砖了。几百个上海青年,头脑都活络,砖瓦厂技术化、机械化了。食堂办得最好。文艺生活最活跃。广播台,图书馆,夜校。跟着老金一声不响去做生活的人中有的当领导了,精神抖擞。一批批的知青接连抽回上海进工厂、当老师了。最后,我也考取大学,十年过去。
离开的那天,农场早已没有盛景,有些寂寥,况且是冬日。
我看见老金站在路边,他刚做完生活,还没有洗澡,这么些年,他一直做着最重最脏的出窑的生活,浑身是灰。
我有些激动地走到他跟前:“老金!”
“小米。”
他认真、单纯地看着我,依然是那孩子式的神情。
“我要走了。”
“不回来了哇?”
“去上大学了。”
他看着我,眼睛好几秒不眨。
“有空的辰光来乡下玩哦!”
“伯根,你做生活不要太吃力,年纪慢慢大了。”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叫他伯根。
“小米,来哦!”……
我们都走了。他一直在那里做生活。后来我没有再见到他。
想起的都是画面。每一个画面都很小,我只要想起,都会盯着看很久。它们都是属于我的名画。我珍惜得异常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