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瑞高
老爹不会说话时间很长了。这导致失语的中风,是与新冠病毒一起袭来的。由于病房关闭,我们不得不冒着被感染的风险,每天送老人去一家大医院急诊。有一个上午,急诊部突发疫情,医生中断治疗,嘱我们赶快离开,我们又辗转去了另一家医院。老爹昏昏沉沉,听由我们拉着到处求医,前后共挂了21个急诊,终于从死亡线上把他抢了回来。
想想命运对一个人的剥夺,真是很冷酷。老爹原是个健谈、幽默的人,尤其喜欢唱歌。自从中风失去讲话功能后,他变得郁郁寡欢,整天枯坐在沙发上,要么失神空望,要么闭眼瞌睡;原先健硕的身体,顿时失却了活力。在我眼里,他最明显的变化,就是看这世界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灰暗了。
这样的突变,一家人怎能接受?许多熟人朋友也无法相信。老爹的徒弟,就是其中一个。
中国人崇尚“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爹退休前是一位刑事侦查员,徒弟年轻时就跟着他,两人同事几十年,共与歹徒较量,几度出生入死,说是刎颈之交也不为过。这么多年来,老爹只派我给别人带过一次礼品,那礼品就是专门带给这位徒弟的。他们师徒俩在单位非常活跃,一个喜欢唱歌,一个喜欢唱戏。老爹退休后,徒弟常来电话,有时两人像女人那样煲电话粥,一煲就是半天。疫情暴发后,两人电话联系更多。可有一天,徒弟突然发现师父无法再与他对话,听筒里只剩下一个老人“啊啊”的唤声,一时惊得不知所措。我们拿过电话作了解释,他才知情,再说话时,电话另一头已哽咽无语……
看不见的病毒,挡住了多少亲友来往的脚步。那一日,徒弟说好来看老爹。老爹一早起来就坐立不安。我们说,您安心等着,门口有摄像头,客人到了我们叫您。“徒弟”这个词,听着给人年轻的感觉,实际上老爹的这位徒弟,退休多年,也早已成了一位老人。他从宝山吴淞那里出发,换乘几部公交,横穿整个上海,好半天才寻到我家。他进门时叫出第一声“师父”,我就发觉,老爹那双眼睛蓦地亮了。
这徒弟真是虔诚,见了老爹就说:“师父,我一路想好了,今天见了您,我要做一件您喜欢的事情。当年您喜欢唱歌,喜欢听我唱戏,我今天来,就要给您唱一折沪剧。”
说着,他在老爹跟前跪下,抑扬顿挫,放声唱起沪剧《逃犯》里的名曲《为你打开一扇窗》——
为你打开一扇窗,
请你看一看,
请你望一望,
那被人遗忘的角落里,
忏悔的泪水盈满眶……
老爹拉着徒弟的手,手指轻轻打着拍子,目光无比温柔。徒弟唱出第一句,他眼里就迸出了泪花。我在一旁屏息倾听,看着这一上一下两颗白头,不觉间泪水盈眶。谁能想到,这两人竟是当年英勇无畏的刑警……
“高歌一曲掩明镜,昨日少年今白头。”徒弟的歌声,似引领老爹穿越世纪、穿越空城,追寻到了遥远的青壮年时光。握着徒弟的手,沉浸在乡音中,老爹的目光从没有今天这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