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慧敏
座机那头,一声拖着长音的“喂”,我立刻听出是老妈的同学吴阿姨打来的。我欣喜地对着听筒说:吴阿姨,我是慧敏呀,侬好 伐?可是,我听出了“哦哦”的迟疑。不会吧?今年春节她打来电话时还能清晰地辨别出我的声音,怎么才过了半年就声音虚、说话也木讷了呢?
老妈曾有个“铁三角”,那是她和吴阿姨、周阿姨同学三人组成的。按说如今谁没有几个要好的同学,可这三人的关系不一般,她们的同学情从小学延伸到今天,足有90多年的历史。吴阿姨和老妈同岁,属牛,虚龄98,周阿姨比她俩大个两三岁。这样的友谊年轮够稀罕了吧?
多年前,我们三家相互串门,我和阿姨们的儿女玩在一起,只是长大后有了各自的工作和生活,我辈反而疏远了,她们仨却仍往来密切。吴阿姨住在徐汇区的龙华地区,周阿姨住在南京路旁的广东路,房龄差不多和她同龄。这老房的楼梯又窄又陡,我每次上楼心里便发怵,但这近乎70度的斜梯却挡不住老妈看望老同学的脚步。老妈从来不要我陪着,总是趁我外出她也出门了,我前脚走,她后脚跟着走,好像在跟我捉迷藏。说来也奇怪,我是向来鼓励老妈外出走动的,也常带着她到处逛,她何必瞒我呢?想来老妈是追求行动自由,不希望有尾巴陪着,那样不自在。不过,她去过哪家我肯定知道,只要看她带回家的是南京路商圈的食品还是龙华寺的素点,一目了然。
老妈去两位阿姨家还有个重要使命,她是个传递者。平日里她们仨的联系靠电话,回忆是主要话题,比如吴阿姨突然想到了某位同学,问老妈还有他的小照吗?老妈说没有,于是又急着打电话问周阿姨,回复有!这下,老妈立刻整装待发,她先去广东路拿了照片回家,过几天又去龙华送照片,等吴阿姨看够了她再带回家,然后找个时间把照片送还给周阿姨。这张小照就在老妈繁琐的“慢递”中来来去去,但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满足。
老妈最后一次去周家是她90岁那年。那天她有些黯然地跟我说广东路的房子可能要拆迁,周阿姨脾气犟,死活不肯跟儿女们同住。她说自己的臭脾气连儿女们都不能接受,更不要说和媳妇、女婿同住了,还是找个养老院吧……那天,似乎预感这是她俩最后一次见面,周阿姨陪着老妈去新雅买了半成品后,老妈又把她送回家,可周阿姨执意不肯上楼,又把老妈送到延安东路的01路公交车站,一直目送老妈上车。我当时不知轻重,还调侃老妈和周阿姨唱了一出“十八相送”。
也在那一年,老妈患上了认知障碍症,记忆在一点点地被蚕食。可奇了怪了,她可以忘记这忘记那,两位老同学的名字却是时常挂在嘴边的,有好几次她要我陪着去看周阿姨,我微信联系阿姨的女儿,但被婉拒了,直到两年前得知百岁周阿姨在养老院仙逝……
此刻,我竖起耳朵听吴阿姨和老妈在电话中的交谈。以往,两人为一个话题可以重复一遍又一遍,没有大半个小时是放不下听筒的,老妈今天怎么满脸惘然呢?这时我听到吴阿姨的女儿小妹在电话那头叫我,老妈们的通话变成了小辈们的对话了。原来,吴阿姨已有痴呆症状了,为了能和老友通话,她把我妈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都写在纸上,难怪她反复读纸上的数字和名字,打乱了老妈残存的思维程序。
曾经的铁三角随着漫长的岁月而锈蚀,活着的生命也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然而,无论橡皮擦如何摧残认知症老人的记忆,也没抹去这段90多年的“三角情”。于是感慨,于是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