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晓春
我对温州最早的记忆,是20世纪80年代的菲亚特,它像小甲虫一样在蜿蜒窄小的街道弄巷内横冲直撞。我曾在同学家里见过几张香港的图片,我一直将城市想象成类同于图片中的香港。不想作为城市的温州那么破烂,那么小。这使我感到十分的失望。那时的温州,它跟我心目中的城市图景简直是天差地别相距十万八千里。
没想到我会进城做温州的市民,在这里一直生活和工作,繁衍生息。我进城是廿年前的深秋,当时政府已取消进城费,只要有能耐可以自由进出。那时的温州已开始焕发青春,但它与我心目中的温州,总还是差了一截。
刚进城那会,我寄宿在市区一幢行政大楼老友的办公室,几株摇曳的文竹与几只嗡嗡叫着低空盘旋的蚊子陪我度过了初来乍到的那些夜晚。后来我在一个叫东小区的小区购得一套旧房,总算有了栖身之处。窗外塘河对岸就是半旁临街的勤奋路,天未亮就听到勤奋路上温州人匆忙的脚步声,还有汽车马达急促的轰鸣声。
温州是一个勤勉的小城,它像一座上足发条的老钟永不停息。
行走在街道弄巷,漫步小区,发现家家户户都在兴办家庭作坊,大都从事印刷或制鞋业。他们全天候在作坊中劳作,饿了在堆满机器或货物的作坊间站着扒几口饭;累了就在隆隆作响的机器旁斜靠着打个盹。那时,整个温州城犹如一座正在飞速旋转的大工场,它是一台工业革命的老机器,疲惫而又欢快地运作着。
对我们这些从乡下来的人,温州就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大哥。他教会我们成长,教会我们自强;告诉我们如何穿戴时尚,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城里人。看着身边一个个油光发亮富得流油的温州人,我的心也蠢蠢欲动;看着身旁穿金戴银,牵着小狗招摇过市,在乡下人看来有点游手好闲的温州人,我也很是羡慕。
温州人头脑活络,见风使舵、唯利是图、见异思迁等诸如此类词汇,在温州人身上都是褒义词。他们的心计全在经营上,如何将人家兜里的钱拿到自己的兜里而又让对方觉得实惠,这是温州人经商的最高境界。他们心中有面镜,手上有杆秤,什么生意该做,什么买卖不该做。他们懂得穷则思变,舍旧才有新。温州人好面子,喜欢买涨不买跌,面子值多少钱啊——真为他们捏把汗,可到头来笑到最后东风不败的还是温州人。
叽里哇啦如同译电员密码的温州话与我老家的土话相去甚远。初来乍到那几年,总有人告诫我不会说温州话会吃大亏,尤其是到市场购物难免会遭冷遇或被宰。我爱人学成三脚猫以假乱真倒可以蒙倒不太正宗的温州人,而我就是学不会,只会一句“吃踢锅”(吃早饭)。这几年再也没有人劝说必学温州话了,来自五湖四海夹杂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已经成为这座滨海城市的主色调。生于斯长于斯,说不来温州话的温州人比比皆是。
每到过年,繁华的温州城街道上行人稀少,显得冷冷清清。温州人都到哪里去了?温州人过年喜欢窝家窝场所窝着嬉乐,喜欢带亲携眷呼朋唤友躲进酒店别墅打牌搓麻将吃年酒,他们不太喜欢过大年在大街上晃悠。他们懂得过年就是回家,过年就是过亲情;懂得挣钱不容易,知道钱是挣来花的;他们懂得消磨时光,知道用喜欢的独有方式享受生活。
在时光的漂洗下,温州在我们的忙忙碌碌中悄悄成长。道路变宽了,城市变大了,环境变美了。有次开夜车十字路口左转弯,我竟然开到相向的左车道上,待醒悟过来才发现右车道静静地躺在隔栏栅对面还有一马路远呢。接送一位来自上海的朋友赶航班,经过瓯海大道,客人望着车窗外不断变幻的城市夜景说:“过去的温州就屁股那么大,开车调个头拐个弯都费劲。现在的温州发展真快,都有点像小上海啦!”
温州是一座会飞的城市。温州人三头六臂,他们将温州驮在双肩上,装在口袋里,走遍天下。温州版图在每一个温州人手上长大,他们将家分解成单元小家,或单枪匹马,或抱团成军,闯荡江湖闯荡世界。买房买山买地买摸不着影儿的资源。温州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哪里就有温州街,就有温州城!
我这辈子是注定要在温州这座小城终老了。几年前,我在温州市区版图的西南胳膊肘上,购买了小高层养老房。站在阳台上,或者慵懒地半躺在床上,透过落地玻璃窗就能看到远远笼罩在薄暮中的白云山,就能看到静卧白云山脚下温州龙舟基地的那一湾清冽的碧水。推开窗户,就可以观看龙舟大赛。抬头见山,低头见水,闹中取静,静中有闹。在这样一种情景和氛围之下,饮茶喝咖啡,抑或抿几口老酒;再随手拿过一本硬皮的精装书,读自己想读的段落,写自己想写的文字。这不就是最诗意的生活吗?我和我的后辈们,都会以这座共同成长的城市为傲,诗意地在这里栖息,潇洒地在这里生活,优雅地在这里慢慢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