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寒
入秋时,小青给我捎来几包鸡头米,整个秋天,我都泡在桂花糖水鸡头米的香味里。江南闷热的夏天,喝一碗荷花粥、嚼几粒青莲子、吃几片蜜汁莲藕。那种味道,能让人从心底生出清凉。等到秋风一起,则要来点桂花鸡头米、糖炒栗子。不时不食,在不同的季节里,吃着不同的食物,亦是对节气的一种尊重。
鸡头米学名芡实,江南水八仙之一,过去只要是水乡,没有不种芡实的,在荒年,还可顶饥,它的名字芡实,就是因为“芡可济俭歉”。芡实是水生植物,有与生俱来的清鲜气。老家把鸡头米称之为鸡头菱,旧时家乡河泽皆有种,嘉定《赤城志》,“芡,俗名鸡头,陂塘间有种者。”秋末收集老芡实,以蒲包浸于水中。次年开春后,撒于河塘,不久就能开花,几个月后结实。听老人们说,从前日报社到耀达百货,再到国税局那一带,都是河泽,现今变成城里的大道,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早年这些地方,可是长满了莲藕、鸡头米的。
水中的鸡头米,常与莲藕、菱角为邻,叶子宽大碧绿,四处铺陈,边角向上略微翘起,只是它性子霸道,常将莲藕、菱角挤到角角落落,想独享这一方水面。夏天时,茎越长越粗,长至丈余,布满尖刺,顶一头紫花,浮出水面,花朵昼合宵展,倒也清雅娴静。紫花谢后,花萼闭合,慢慢地,长出拳头大小的果实,外有芒刺,如刺猬,如栗壳,如鸡头,看上去有几分草莽气概。果实藏于球内,圆白如珍珠,有上百颗。
年少时读《三言二拍》,常读到“软温新剥鸡头米”句,少时不解其意,只觉香艳。多年后,看到光滑饱满的鸡头米,才叹古人想象力之丰富,再看鸡头米,总觉得风情万种。
无论南北,只要有水田荷塘,都可以种鸡头米,公认的是,苏州产的鸡头米味道最佳,苏州的小桥流水、吴侬软语、评弹与昆曲,是鸡头米生长的背景。苏州的鸡头米,又以吴江一带品质最好,当然,彼时葑门外斜塘、车坊等地的鸡头米,也是名声在外的。王世贞“吴中女儿娇可爱,采得鸡珠和菱卖。”风物苏州里,断然少不了鸡头米。
我在苏州的老巷子里,看到过卖白兰花的阿婆,“阿要白兰花”,也看到三三两两,戴着铜套子剥鸡头米的老妇与少妇,“阿要买鸡头米?”鸡头米好吃,但采摘与剥粒,都是辛苦活,天空刚露出鱼肚白,农户们便带上竹刀,下水劳作,在水底来回摸索,割下一株株成熟的果实,装满一个个箩筐,天未亮,就运至市场。
我几次去苏州,都是秋天,秋风一吹,苏州人说的“四大名补”——鸡头米、莲子、花生、栗子就上桌了,当然也少不了大闸蟹。当地的朋友请我坐船泛舟湖上,吃太湖上的大闸蟹,吃莼菜羹,吃太湖三白——白虾、白鱼和银鱼,看风中的芦苇荡,我们坐在船上,山高水远地闲扯。朋友又带我去老巷子里吃鸡头米,老巷子的鸡头米是边剥边卖,非常新鲜,果实是象牙色,边上有小吃店,可以现烧。水烧开后,加上冰糖,略微一煮,就可以吃,口感清新,香糯弹牙,撒一点桂花,用汤匙一搅,桂花在碗中浮沉,如阳光漏进碗里。新剥的鸡头米,如水中珍珠,吃一口,温香鲜嫩,那味道真的很江南。
晒干后的鸡头米,叫芡实,芡实有南芡北芡之分,南芡也叫苏芡,以苏州的为代表,粒粒圆润如大粒珍珠,最鲜嫩的鸡头米,叫“大丹”。我在北方也吃过芡实,但正如南橘北枳,口感大不同,北方的芡实个头瘦小,形如鱼眼,口感粗糙,味同嚼蜡。北芡常被用来直接晒干成为干芡,制成芡实粉,做成芡实糕,烧菜要勾芡,最早用的就是芡粉。先秦《管子》亦有记载,《管子》称芡实为“卵菱”,“临水居人,采子去皮,捣仁为粉,蒸炸做饼,可以代粮。”
鸡头米做甜食最好,软糯香甜,当然,也可炒菜,鸡头米炒虾仁、豌豆仁鸡头米、百合鸡头米,色泽与味道都清鲜,最出名的咸食当是“大蚌炖珍珠”,鸡头米塞进鱼腹中,清炖而成,但鸡头米性情孤傲,与别的食材搭配,放火中一炒,味道已失了几分,总不及桂花冰糖鸡头米、桂花鸡头米糖粥、桂花鸡头米小圆子来得清香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