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群
今年是我在上海市民政第二精神卫生中心(简称“二精中心”)走过的第39个年头,也是最后一个年头。从小王姐姐到王老师,这份工作不仅抚慰了他们的心灵,更温暖了我自己。
1983年6月,我从卫校毕业,瞒着家里应聘了二精中心,并成功入围,心中满心欢喜,却又带着几分忧愁。正琢磨着如何向父母坦白,一封录取通知书打破了这份平静。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上海,大家分不太清抑郁、躁狂、人格分裂、情绪障碍这些症状,统一称之为“神经病”,还固执地认为“神经病”就是危险分子。母亲坚决反对我成为一名精神科护士,即便她对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有着崇高的敬意,即便护士这个专业是她替我选择的。母亲有个樟木箱,是她钟爱的嫁妆,从来不许我打开它。在懵懂成长的岁月里,我始终对箱子怀着一份好奇,尤其是最近,因为我知道录取通知书就在里面。我观察母亲的一举一动,想找到樟木箱的钥匙,拿回通知书。
那是8月的一个清晨,我已大致摸清钥匙所在之处,准备等母亲上班后就悄悄动手。突然,一阵喧嚣声在门外响起,随之是母亲冲进屋扯起床单就往外跑,我心头一颤,赶紧跟着跑了出去。“囡囡,快把你妈叫回来。这可是神经病呀,她怎么还往那边冲?”邻居赵奶奶冲我挥手大喊,“这是隔壁村老刘家的闺女,家里怎么没看好,一大早赤膊跑出来乱晃,你妈这样太危险了。”只见母亲赶走了周围的“好事者”,越过一畦菜地来到刘家闺女面前,细细与她交谈,几次三番尝试性地伸出手,最终把床单披在了她身上。这一刻,母亲在我眼中闪闪发光,我也意识到自己应该堂堂正正从母亲手中得到录取通知书……
“叮铃铃……”急促的铃声打断了工作。“小王姐姐,我是小福呀,我要去阳光之家上班啦!”电话那头欢快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到了八年前。
那年,小福13岁,他是被奶奶送来的,依稀记得老人家含泪紧抓我的手,拜托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小福。小福父亲被判入狱后,母亲离家出走,把小福扔给了爷爷奶奶。爷爷身体本就不好,为了照顾小福去工地打工,被石块砸断了腿,向来敏感自卑的小福情绪崩溃、精神恍惚、欲寻短见,奶奶无奈把他送来治疗。
这天中午,小福正吃着饭,突然起身直挺挺地往外冲。我意识到他可能犯病了,赶紧拉住他,轻声询问。小福非但没搭理我,还伸手推我,见我躲闪,又抬脚踹向我,那一脚力道真大,一下子把我踢蒙在地上。这时,小福好似缓过神来了,颤抖着向我伸出双手:“小王姐姐,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现在就扶你起来。”虽然疼痛难忍,但看着小福楚楚可怜的样子,我的心一下子软了。
情绪失控、暴力冲动都是常见的精神疾病症状,遵医嘱服药是控制症状最有效的方法。小福病情反复让我怀疑他是否按时服药,可白天并无异样。那天凌晨1时,小福从床上爬起,轻手轻脚走向盥洗间,从口袋掏出一把东西扔进便池。我赶紧上前阻止,还是晚了一步。不能生气、不能发火,我在心里给自己下命令。
见我来了,小福慌了神,大吼大叫:“我不想吃药,我要做正常人。小王姐姐,我想回家……”我赶紧抱住小福,轻拍后背安抚:“小福一定能和爷爷奶奶团聚,吃了药病才能好,才能回家呀。”小福看似接受了我的劝说,在我的监督下主动服药,但刚把药吃下去就产生反胃呕吐的应激反应。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后来,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把药片磨成粉末拌在饭菜里。慢慢地,小福开始好转。半年后,爷爷奶奶把他接回了家。
在我们收治的400多名精神障碍患者当中,像小福这样的病人很多,通过我们的努力让他们恢复功能回归社会,这是我们存在的最大意义。
这几年,我一直在思考退休了以后我可以做什么。我这一辈子就只做了一件事,也只会做这件事,那就是服务精神障碍患者。对啊,我是一个民政人,也是院“心灵绿地志愿服务队”志愿者,我的职业生涯虽接近尾声,但我的志愿之路还很漫长,我会坚持走下去,用我的专业知识和技能,为更多社会精障人士服务。(姚燕佳整理)
凿井者,起于三寸之坎,以就万仞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