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新祯
属于我的第一间房子,当地人叫“干打垒”。
上世纪70年代初,华师大毕业,分配到新疆阿勒泰教书。几年后,我要结婚了,申请分房,哈萨克族的校长说,山坡上有一排新盖的干打垒,很好的,做新房正合适。
干打垒的名字源于房子的建造方式。西北边疆土质好,气候干燥,就地取土盖房子。四根碗口粗的直木做架子,六块两三米长的木板做挡板,按墙的长度要求架起来,用牛皮绳子绑定,然后在板子间填土,大师傅站在土上,用石头锤把土夯实。卸了下面的挡板换到上面,土墙就夯得越来越高。土是“干”的,“打”是夯实,“垒”是层层叠加;干打垒,是不是实至名归?
这房子是真正的冬暖夏凉。阿勒泰是中国最西北的城市,冬季长达半年,寒流来时,气温低至零下二三十摄氏度。到了夏天,日照强烈,“朝穿皮袍午穿纱”,午休两小时,三四十摄氏度是常事。干打垒的土墙厚度有六七十厘米,有效地抵挡了炙热与寒冷。冬夜,门外是一片白茫茫,除了呼啸的厉风,万籁俱寂;而房内,炉火融融,单穿一件毛衣足矣,三五好友,一盘抓肉,一瓶伊力特,都是从江南各大学分配来的读书人,优雅地喝酒,斯文地吃肉。在这样的夜晚,坐在阿勒泰干打垒的小屋里,听着北风呼啸而慢慢小酌,其中的满足感、幸福感,不是坐在淮海路街边喝啤酒可以比拟的。我至今还深深怀念着那间小小的平房。两种差异的交织:旷野的寒流和家的温馨,“不知秋思落谁家”的哀怨和“新丰美酒斗十千”的豪兴,由于前者的衬托,便更能感受后者的美好。小屋的书桌前,似乎更有创造的灵感。我的一篇关于自然语言逻辑的论文就写于干打垒的夜晚,并让我有幸获得了中国社科院举办的“第一届金岳霖逻辑学术奖”。12名“状元”来自大学大地方,唯独鄙人来自小小的阿勒泰,来自小小的干打垒。
干打垒也是我的家“发展壮大”的根据地。我的两个儿子都是在干打垒里“造”出来的。干打垒赋予了他们朴实无华、吃苦耐劳、脚踏实地的秉性。
干打垒毕竟是一种比较原始的建筑方式,难免粗糙、简陋。末了,说一件因干打垒而化险为夷的事。
一天晚上,我们夫妻二人到一个同事家聊天,聊着聊着,老婆就忘记了炉子上炖着的肉。突然,隔壁邻居宁老师找来了,慌张地说,你家是不是有东西烧煳了,有烟窜到我家里来了。原来,干打垒的墙脚有了空隙,不知是老鼠所为,还是因为没有地基造成的裂缝,才有了不为人知的细小“通道”。也正是由于干打垒的缺陷,避免了一场可能发生的灾祸,如果在钢筋水泥的楼房里,锅子烧穿了,邻居大概也不可能有所觉察的。
不过,那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阿勒泰高楼林立,当地的年轻人都不知道“干打垒”为何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