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母亲听音乐会

王荣

陪母亲去音乐厅欣赏了一场音乐会。

竟然是第一次。如果不是女儿执意不肯放弃她热爱的奥数课，都不会有这第一次。

母亲总说，你在孩子身上放的精力实在太多了。我的心里总是不以为然的。论孝顺长辈，照顾父母，在这个家族里，我从来都是可以做标兵的。当然，论做妈妈，我似乎更值得称道。

但这个春夏之后，我骤然发现，父母老了。

那个能文能武，会太极会擒拿，带我跑越野打篮球玩射击的父亲，一直是大山一样的存在，我也一直都因为他而肆意地活着——反正哪怕是撞得头破血流也可以回家。这个无条件包容我的人，怎么会老了呢？仿佛一夜间，我漫长的童年戛然而止。

《g小调第四十交响曲》熟悉的旋律盘旋在音乐厅，S.H.E的《不想长大》却随即横亘在脑中。纵然一直赖着不想长大，但那执意留存在眉间的孩子气，终于在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悄然退场，我长大了，一如那枝头晚熟的果子，终于成熟了。

阳光从梧桐的缝隙里漏下，复兴路淮海路一如既往地热闹，似乎一切都不曾改变。挽着母亲散步，突然明白，我生命底色中的坚强、善良和诗意，是来自于这个日渐佝偻的身躯。

经历那场运动，父亲被抓走，作为家中长姊的她，帮助体弱的母亲照顾弟弟妹妹，富家大小姐从上海带着妹妹下放到安徽，在穷乡僻壤奉献了三十年最好的芳华，不仅撑起自己温暖诗意的小家，还给当地的姑娘们普及了美育课程。她欣赏乡下的每个人，每一片风景，我透过她的眼睛看到智慧有大爱的祖母，受到全镇人尊重的大伯，聪明又努力的姑姑，辍学照顾哥哥和我的堂姐们，再加上屋后的荷花塘、水井边的百花园和望不到边的芦苇荡……这些构成了我童年的桃花源。

我从小就极其“难缠”，喜欢的东西，不要到手是不罢休的。在五世同堂一百多口人的大家族，我也是最受宠的“丫头王”。在物资匮乏的乡下，我除了一直拥有上海带去的新鲜玩意儿，还拥有第一个十岁生日宴会及许多特权。我对服饰的挑剔眼光，是从小就被母亲“惯”出来的，跑遍半个上海买一件衣服，选一个书包，选最冷僻的面料色调，让母亲裁剪缝制现在看来都时尚的衣服……当时只觉都是寻常，现在回想起来，对于母亲而言，是倾尽怎样的心力？

人生中第一支口红是母亲送的，至今记得是香奈儿那样黑色的外壳，疏离冷艳的质感；第一套首饰盒是央求母亲买下的，最小的那个上面有只竹编的蜻蜓，亭亭地承载了整个青春；第一只骨雕手镯，镂空的花纹，高级的象牙白，衬托出少女的盈盈皓腕；还有连衣裙上的蕾丝花边，是夏日的午后，跟着母亲从河南南路9号的石库门黑漆大门，走到对面的城隍庙，选了自己最心仪的一段，然后母亲用缝纫机打造出一件可以在淮海路上裙裾飘飘的时装……

海顿、莫扎特、贝多芬……母亲应该是不懂得“古典主义”的，但是她听得陶醉怡然。曲终，她也热情地鼓舞，像个欢乐的孩子。我的目光落在她弯曲的手指上。在乡下磨砺了三十年的双手早已变形，还有一根被车床轧断一截。

给我最早审美启蒙的母亲，最懂得欣赏我的妈妈，我还没来得及懂她，她怎么就老了呢？光阴，请等一等，让我再陪她听听音乐会，喝喝下午茶，走走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