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伟
老了,退居小屋,隐身闹市,院外嚷嚷,隔墙而止。檐下植草,归于一介草民,世与我两不闻。
小屋数楹,最干净的厕所,却是最脏的,虽然虫蝇不至;最脏的是厨房,却是最干净的,否则病从口入。最冠冕堂皇的是客厅,最有想象力的是书房。书房一面留白,可以挂匾,匾,才是书房的灵魂,相当于女人的眉。女人的五官都无法挪动,除非整容,但眉毛可以任意改动:上翘、入鬓、剃光,像京剧脸谱,或狐仙吊眼,眉头稍微一皱,性格焕然一新。一个家,厨房厕所卧室,满足人的动物本能:吃喝拉撒。相当于物质牢笼。在把权力关进笼子前,先把人关在笼子里,用物质拴住他。只有书房是唯心主义的,允许灵魂出窍,飘溢窗外,神游六合,胡思乱想,自由翱翔。我喜欢书房挂匾额,至于什么内容?相当于女人画眉。或有深浅,不求入时,娱己为佳。
年轻时没钱,当然也没独立书房,只能将客房、厨房、茅房(床下夜壶、门后马桶)合为一体曰卧房,再受累外挂一个功能:书房。虚张声势朝阳的墙面挂一方匾,曰“忘忧厅”,足有七步慢笃成诗的长度,仙哉人间。其间“杂”,远不如且介亭纯粹。
一杯牛奶掺一滴水:伪劣品;一杯水加一滴奶,反倒成了“营养液”。“四合一”兼“四不像”的单身房挂匾,“一俊遮百丑”,属于一杯水加一滴牛奶,书房就成了逃避闹市的隐居地,匾是旗帜,是酒幌,可以麻醉与自大:醉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
那时候创业,困难像蚊子一样烦琐,蜂拥而至;像苍蝇一样勇敢,接踵而至,换做今天的独生子女一代,抑郁是大概率。励志不如忘忧,所以我的书房叫“忘忧厅”。这就是我的匾的时代烙印。
后来鸡变凤凰,随着改革开放,我也螺旋式上升,开始漂、开始搬家,搬一次,大清洗一次,只有这幅匾伴我四海为家。
今天到了怀旧年龄,成为“有故事”的男人,小兄弟捧着你:“哥,你是个传说。”曾经的苦难变成传奇谈资,忘忧越来越名不副实,属于发嗲、装逼,该换匾了!
天津的内侄媳妇史煜涵是位年轻的津门近代史研究者,知道我的爱好,特地从天津梁启超故居也是书房——饮冰室,买来高仿真的条幅:无负今日。此条幅由北师大珍藏。1923年,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升格为北京师范大学。梁启超作为新任校董作题为《毕业乎?始业乎》之讲演。第二年在梁启超序《师范大学第一次毕业同学录》中重申此意时,讲:“今日非诸君子毕业之时,乃诸君子始业之时也”。到了1925年梁启超在《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同学录》上的题词写道,“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推斯志也,何艰阻之不可胜,而物务之不可成哉!诸君制同学录,而乞言于余,余谨以‘无负今日’四字为赠”。
梁启超1919年退出政坛,卜居天津租界,那时他早已名满天下,但他精进不懈,埋首饮冰室,读书著述,毫无“王顾左右而言他”的老夫懈怠。“无负今日”与其说是赠言,不如说是英雄暮年的慨然而叹,以此律己,落笔为箴。
现在我从奔波在外退到静养檐下庭院的年龄,我选择书房,而非茶室,“无负今日”挂在正上方,坐在匾下,静静地读书,不可教一日虚度。如果挂一幅“老骥伏枥”,那就有些暮气,有些恋栈。这个垂角弯眉,须修一修。倘若“无欲则刚”,就像周慧珺的字,笔笔刀枪,火气太大。还是梁启超的字,肥腴圆润厚实,当年也是奋笔疾书、“呜呼”不已的诤言且谔之士,大声疾呼的血性汉子。
早年很喜欢一副对子:“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喝杯茶去;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拿壶酒来”,羡慕收尾句所点出的境界。岁月荏苒,也到了“喝杯茶去、拿壶酒来”的散淡岁月,但最终不敢,怕“酒伤身、茶费时”,还是希望坐在书房读“理想国”之类,奢望达到“一日不虚度,万事不揪心”的一潭无波的止水境界。
我曾经开过连锁茶楼,兼有麻将,门口有对联:“唯有读书,忘记打牌;唯有打牌,忘记读书”,据说也是梁启超金句。无负今日,唯有读书,成为蜗居书房的房东自勉。什么叫不朽?他的思想并未远遁,还在传递,虽死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