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6日 星期二
化蝶(摄影) 说五味之苦 一件球衣 王杰之端 “转脖”上的味道 书房匾,女人眉
第12版:夜光杯 2023-01-06

“转脖”上的味道

汤朔梅

又到冬季,母亲翻箱倒柜翻晒陈年衣被。那都是些不再用的东西,可母亲舍不得扔。不经意间掉出一卷东西,敨开一看,两个转脖,一大一小。小的,是娃儿围在脖子间的;大的,是男人们挑担,置于肩头的。一个代表婴孩时代,一个象征着男子汉。母亲怎么将它们卷在一起,且正好在这个季节被发现呢?因为这时,小孩该穿冬衣,需要转脖;男人们挑河泥,也要垫转脖了。

“转脖”是什么?年轻人不会知道了。可在当年,它与襜褕袋一样,是吃奶孩子的标配。而男人们用以挑担垫肩的,则是儿时转脖的变体。

襜褕袋像如今的反穿衣,单层布料缝制,束带在背后。小孩子在地上滚爬,衣服易脏,所以罩在外面。而转脖则不一样,它是防孩子的馋吐水和吃奶后转奶弄湿衣服的,所以是围在脖子间的,也叫“围脖”。不过我以为叫“转脖”更形象。它就像一块布料,中间挖去一块,套在脖子上,前后可以转动,前面湿了,就转到后面。转脖大概由此得名。襜褕袋是单层布,而转脖却有好几层布绗在一起。如果是冬天用,还会附着一层薄薄的棉胎,和软而贴身。

那时的母亲们都忙着农活,常在田头或仓库场上喂嗷嗷待哺的孩子,随即又忙着下田了。留着娃儿由老人、大孩子看护。大孩子贪玩,早已跑得无影无踪。那些吃饱了奶的小娃,大些的放在草窠或坐车内,小的躺在摇篮或簸篮内。田头很热闹,而村落里很静。小娃刮喇着哭几声。看燕子在梁上翩飞,听失伴的雏鸡在焦躁地叫着,那是最入心的睡眠曲。尿布湿了,被捂干散发着尿味;奶水从小孩的嘴里转出来,洇湿了转脖。也被捂干,转脖上白花花一片。因为忙,转脖也不常换洗,小孩的脸上捂出奶癣。那奶癣像印在小脸上的莲花。而转脖上的奶水,则干成奶粉,即便洗过了,依然有一股奶香味,那是渗透在棉布里的。

那时的人家,总有挨肩五六个娃。大的才一岁,娘肚子里又有了。甚至有一年两胎,年头一个,年底一个。这样,大的牵着小的,像鼹鼠叮尾巴似的一串。我们多半还没进学堂,可就都喜欢搂着还不会走路的娃娃。除了看小孩蠢蠢的呆萌,更在于他们身上有一股奶香。我们喜欢贪婪地嗅脸颊和脖子,喜欢闻出过汗的脖子、转脖间酸酸的味儿。即便后来读书了,玩耍时,还喜欢套着转脖。甚至晚上睡觉,将转脖偷偷塞在被窝里,嗅着奶香才睡得踏实。那可是母亲的味道。

也许是一直闻着奶香,所以竟记不得自己的断乳期。而当父辈把另一种转脖套在我们肩头时,才发觉童年过去了,少年也过去了。可那时才十六岁呢!那转脖不同于儿时的,要大出好几倍,能覆盖一个男人宽厚的肩膀。那是母亲们用麻布、粗布一层层褙起来,再用纳鞋底的线绗成的。那是专为男人挑担定制的。垫了这样的转脖,衣服不易磨损,也减轻对肩膀的摩擦。

第一次套上父辈用过的转脖,觉得很新奇。它像一张荷叶,盖在我们身量尚小的肩头。我们学着父辈们走路的样子,扛起扁担,走向收割的田野,为自己踏入男子汉的行列而自豪。期待着一天,自己的肩膀将那张荷叶撑满,茁壮成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日复一日,打谷场上满是塔尖的麦垛,青嫩的稻秧长满了水田。转脖磨损了,肩膀上磨出的死皮成了老茧。当吃烟的间隙解下湿漉漉的转脖,嗅到的却是烟熏味和酽酽汗水味。那是使人踏实、安全的祖辈、父辈的体味。如今,又融进了自己的汗水。只是那汗水还缺乏男子汉的刚毅与坚韧。

我把玩着陈旧而大小不一的转脖。也许是捆扎在一起,它们散发出的不再是单纯的奶香和汗烟味。而是交融在了一起的童年的乳香、成年的汗气,还有时间浓缩的气息。

记得我女儿乃至外孙女小时候,我常抱着她们嗅儿时熟悉的奶香,可我失望了。她们身上只有洗涤剂的气味。我不喜欢喝牛奶,有一次,外孙女要我吃酸奶,拗不过她,尝了一口。忽然觉得,那就是小时候,刚睡醒的弟弟们脖子间的味道。

母亲说,那大转脖是你爷爷传下来的,用了三代人;那小的转脖是我小时候的,围过我们兄弟三人。现在没用了。

我说妈,还是留着吧!就算是留住时光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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