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志豪
我年轻时,每天和一位女同事同路上下班,走着走着,就像钱锺书先生写的“糊里糊涂地不知她在我心里做了小窝”,于是她成了我的女友。
一天,她告诉我:星期天到她家去拜见未来的岳父岳母大人。女友的父母说着一口上海宁波话,和蔼可亲。正当我们说得投机,准岳母叫我们吃饭。只见八仙桌上摆放着几只宁波菜,众星捧月般地围着中间的咸菜大汤黄鱼,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令我食指大动。准岳母还慈爱地关照我:“下饭呣槁(没有),饭要吃饱。”这是我和“宁波下饭”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终于,我被女友家庭接纳,切换了新的角色。由于她家住房宽敞,我们婚后就和她父母一起居住,由此我就和宁波菜结下了一段善缘。
在我的印象中,宁波人真是“会过日脚”。我的岳父岳母备有很多甏甏罐罐,都是用来腌制宁波美食的。
有人说宁波菜的特点是:鲜、咸、臭。
鲜,这是无疑的。比如,奉化的银蚶,据说以前是皇帝享用的贡品,而岳父自制的银蚶,酒香扑鼻,血水淋漓,虽然有点恐怖,但那种肥嫩鲜美,简直不可方物。
咸,这是宁波菜最为人诟病的。岳父腌制的红膏呛蟹、鳗鱼鲞等,放盐不多,入口不咸,甚至有点甜丝丝。我有时“嘴巴淡出鸟来”,就悄悄地“偷”点咸菜或咸蟹脚当零食吃。
臭。有人形容宁波人的臭冬瓜、臭苋菜梗是“顶风要臭500米”。岳父第一次请我吃臭苋菜梗时,甏盖一开,臭气四溢,但我吃了一口臭冬瓜,唇齿留芳,这种既臭又香的感觉,堪称一绝。后来我读到宁波籍著名作家王鲁彦(1901—1944)的一段文字:“有的人闻到了邻居的臭汤气(即臭卤),心里就非常神往,若是在谁家讨得了一碗,便千谢万谢,如得到了宝贝一般”,我顿时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臭冬瓜是岳父的下饭神器,他说腌制发酵的那股浓烈气味中,有着“盘尼西林”(青霉素)的成分,杀菌开胃。有一年三伏天,我生病卧床,胃口全无。岳父端来一碗臭冬瓜,我顿时馋涎欲滴,于是,我和岳父这对“臭味相投”的翁婿,大快朵颐。
宁波人将菜肴叫作“下饭”,文绉绉的。每天开饭前,岳父总习惯地问岳母:“今朝有啥下饭?”记得滑稽大师姚慕双、周柏春在《宁波音乐家》曾调侃:吃饭的小菜叫下饭,格末吃粥的小菜叫啥?叫下作……到此,总会引来哄堂大笑。
我发现,岳父却不将黄泥螺、臭冬瓜、虾酱、蟹糊、龙头烤等叫“下饭”,而叫“压饭榔头”,因为它们是“宁波下饭”中的“战斗机”。我第一次听到叫“压饭榔头”,感到新奇幽默,差点笑出声来。而我的一位朋友则说,不是“压饭”,而是“押饭”。如此说法似乎有点暴力色彩,让我想起《水浒传》中董超、薛霸押着“豹子头”林冲发配沧州的情景……这恐怕有点过度解读了。
我吃过甬菜馆和亲朋好友自制的“压饭榔头”,恕我直言,无人能和岳父比肩。一次,岳父看到一本刊物登了我的小说《爱的宗教》,还有一张半身照,就打赏我几只腌制的小蟹,其螯洁白如玉,肉质肥嫩,真是“打耳光不肯放”。
我跟在岳父母身边23年,那一段日子是我生命中吃到“压饭榔头”的总和。可惜,到了1992年,因动迁,岳父母和我们分居两处了。虽然多年来,岳父母尽心向我传授制作宁波菜的要诀,可惜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我至今依然一窍不通,真是愧对他们的在天之灵。
行笔到此,我忽然想起另一个人——“老宁波”。
一次,“老宁波”问我:潘导,你懂几种方言?我说:四种,温州、苏州、宁波、上海。
他考我:小菜,宁波话叫啥?我答:叫“压饭榔头”。
“老宁波”笑了:对!像黄泥螺、臭冬瓜、海菜梗,迭个几只“压饭榔头”,不停地把你喉咙口的饭敲下去,形象(口+伐)?新鲜(口+伐)?全世界有啥地方人会把小菜叫“榔头”的?只有“哦呶”(宁波人自称)宁波人!说这几句话时,“老宁波”的声音比平时还低了几个分贝,却充满了宁波人的那种霸气。
有人会问:“老宁波”是何许人?答曰:“老宁波”是我们对他的昵称;用书面语言则是——连环画大师贺友直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