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孤独

赵丽芳

母亲已九十六岁高龄，没什么器质性疾病，眼不花，可以为她媳妇穿针；耳稍聋，跟她说话总像在吵架；饭量比我们大，较少吃肉，最喜鱼、虾、蟹。子女个个孝顺，不想去养老院，唯一的烦恼是孤独。她性格爽直，喜欢说话，也喜欢热闹，但这些在现在恰恰是最奢侈的欲求。

这个年龄的老人健在的已很少，所以母亲已没了朋友同事，连同龄的邻居也没有。她识一些字，但没能力看书读报，看电视也不能理解国际大事，更不懂那些日新月异的新科技，只能天天看《老娘舅》《嘎讪胡》。很多时候电视里闹猛得很，母亲却已在沙发上垂头睡着了。

每年秋高气爽季节，我会接她来我这里住一阵，但不大敢告诉她具体时间，因为一知道时间，她就早早地期盼，晚上也睡不安稳了。这次我对弟弟说下午四点到，他一不小心泄露了信息，结果那天下午一点开始母亲就门里门外地来回踯躅，等我四点到达时，她已经等在靠近大路的别人家门口了。

我和先生虽已退休在家，但有各自的事要做：先生一天两顿买汏烧，任务繁重，晚上还要游泳、读书看报；我自己除了读书报外还喜欢做衣服、写点小文章、健身，与同学、同事聚会，很少有时间陪在母亲身边，和她说话。

想起“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古训，我和先生尽量找时间陪伴她，找话题和她聊天。不过很快发现了一个无奈的事实：即使我陪在她身边，也不知和她说些什么。她记得的那些陈年旧事，重复了不知多少遍，我不可能爱听，只能“嗯嗯嗯”地敷衍；我说的话，她又不感兴趣，有的也听不懂。但每当我因写文章，询问她一些以前的人和事时，她就会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弄得我没办法，只好找个时机打断她。

我也发现，人老了就像个孩子，对子女有很强的依赖性，希望你随时在她身边。我在一楼，她就待在一楼；我到二楼，她会跟到二楼；即使不说话，也坐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你忙。万一我有事不得不外出，必须告诉她回家的时间，如果在约定的时间没有回家，她会很生气地给我脸色看：“哪能到现在才回来！”

母亲最开颜的时候是孩子们回家，下班回来的孙辈问候她，玄孙辈放学进门争着叫她“太太”，这时她最是兴高采烈。晚饭时大家东拉西扯地说今天发生的事，她也会不时地插进来发表意见，即使无人理会，她也觉得开心。可晚饭一过，我看书看报打毛线或去健身，先生去游泳，孙辈各自拿起手机，玄孙一辈忙着赶他们的作业……这时，母亲又只剩下一个人，落寞地坐到沙发角落里，独自发呆。

最近，母亲发现了一件让她欢喜的事，就是看孩子们放学。小区斜对面是一所小学，每天下午放学前，母亲就提前出门，坐在小区门卫室，看到孩子们雀跃着涌出校门，不由自主地咧开嘴笑，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孤独。晚饭时她就有了话题，向我们报告今天的所见所闻。

由母亲想到我们自己，不由得有点“前怕”：多少年后老了，会不会也陷入如此境地？转而一想，又释然：现在整个社会正花大力气做好养老这件事，相信到那时的养老体系将更完善；而我们这一代人都有文化，有书报杂志可读，有喜欢的事情可做，或许不会这么孤独吧？

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