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
航班从上海飞往乌鲁木齐,年轻的爸爸独自带儿子坐飞机。爸爸大约三十出头,儿子3岁左右。三个并排的座椅,儿子在中间,爸爸坐左边。眼看着父子俩欢天喜地地扣上安全带、翻动小桌板、打开电子屏、按下遥控器、调出动画片……没完没了的动作,以及没完没了的鸡同鸭讲的对话:
蛋蛋,我们要去哪里你知道吗?
爸爸,飞滴(机)会在水里飞吗?爸爸你看,《熊突(出)没》……
没有妈妈管束的旅程果然自在,我却有些担心,五个小时的航程,年轻的爸爸要怎么管住他那活泼好动、说话带奶味儿的孩子?
飞机升空,越攀越高,男孩沉浸在动画片里,瞪着眼睛,安安静静。好极了,感谢“熊大”和“熊二”,让这位男童变成了一条在水中静静游弋的鱼,也让他如鱼得水的欢愉不至于干扰到岸上的人。
十五分钟过去,年轻的爸爸忽然责任感回归,他开始提醒儿子:再看最后五分钟哦,要不眼睛会坏掉,还有两分钟,还有一分钟,好了,关电视了,不可以再看了……屏幕突然漆黑,小鱼儿顿时从水中蹦起来,发出一阵“哗啦啦”的水花飞溅声,它们以扭动身躯、踢椅子、大声哀求、小声哭泣的方式呈现。好吧,我想我得出手了,也许我能让这个3岁男童不再吵闹。
我们来讲故事吧?我把脑袋凑过去,模仿着标准幼儿园老师的轻言细语:一只兔子打败一群狐狸的故事,要不要?
男孩看了我一眼,目光竟有些畏惧,随即往他父亲怀里一钻,很突兀地,踢椅子的脚不再动弹,哼哼唧唧的哭泣也停了下来。我把目光投向年轻的爸爸,他尴尬地笑着,垂着眼皮,像是不敢与我对视。
故事没有讲成,男孩也不再吵闹,父亲却不时地对儿子发出喋喋不休的教育:
“不要踢椅子啊!会影响前面的乘客。”
“别扭身子,你一扭,后面的小桌板会抖。”
什么都不能动,看来只能自找乐趣了,男孩开始唱歌:拔萝卜,拔萝卜,
拔呀拔呀……
“别唱哦,这是公共场所……”年轻的爸爸亮着嗓门,还有点拿腔拿调,似在模仿幼儿教育家的声调,也许他就是想让我这个邻座听见:我有教育孩子的,你看,我每时每刻都在教育他。
我有些愧疚,无意中,我对这位只拥有3年“父龄”的青年发出了某种隐蔽的威胁。于是摸出电子书,垂下视线,以示我不再关注这对父子。
半小时后,空乘开始分发飞机餐。哇!牛肉饭,太棒了!这是爸爸的声音,他在替儿子欢呼。
开吃!爸爸的感慨却意犹未尽,牛肉饭滚过喉咙,话声送出:蛋蛋,你想不想见爷爷奶奶?
男孩嘴里含着一口米饭,并不回答,但他不断伸出他的胖手指,试图戳向卡在屏幕下方的遥控器,他还想着他的熊大和熊二呢吧?
蛋蛋,不可以看电视,妈妈说过,一天只能看二十分钟,今天已经超过了。
年轻的爸爸始终自言自语,儿子的置之不理并没有降低他说话的积极性,好像,他早已习惯了自问自答:儿子,你是哪里人,知道吗?
一声稚嫩而又脆亮的回答传来,带着长长的尾音:叮当人(新疆人)——
自言自语有了互动,那是血脉回馈予他的声音,年轻的爸爸激动起来,他好像忘了是在坐满乘客的机舱里,他对着儿子大声说:是啊!我们是新疆人啊!
他像是在提醒自己,又像是在对所有人宣布:我们是新疆人啊!
空姐来收餐具了,他再次阻止儿子伸向遥控器的手:“不准看电视!”“快吃,姐姐要来收饭盒了!”“别喊,轻点轻点”……他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地往儿子嘴里填饭,一边哼起了歌。听不清什么曲子,轻轻的,但也确乎是在哼歌。他完全不记得适才儿子唱《拔萝卜》时他模仿幼儿教育家的拿腔拿调的阻止:别唱哦,在家里可以唱,在这里就别唱了,这是公共场所……
哦,对了,他全程声音温和,语调柔顺,作为一个年轻的爸爸,我想,他只是有点兴奋,还有那么一点点焦虑、激动、紧张,以及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