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笔生花

江曾培

老来无事乱翻书，某日，在翻阅《红楼梦》后，随手又翻阅了明代剧作家汤显祖的《牡丹亭》。文前介绍说，《牡丹亭》“因情成梦，因梦成戏”，又名《还魂记》。它与作者创作的《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一起，合称“临川四梦”或“玉茗堂四梦”。梦、梦、梦，这些古典顶尖文学名著的重梦境，让我脑筋突发了一个激灵，感到梦并不虚无，而是想象的一种驰骋，为优秀文学创作所常有。《红楼梦》《牡丹亭》尽现了“梦笔生花”的美妙。

《红楼梦》可说是用一个“梦”字贯穿故事的发展脉络，据统计，全书大大小小的梦有一百多个。重要的情节，往往是从梦中而来。“甄士隐梦幻识通灵”，开篇就是梦。“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写贾宝玉梦中神游太虚幻境，看到金陵十二钗正副册，显示着钗黛等女子的各自命运，暗示了贾府不可避免的悲剧结局。秦可卿出场虽不多，但是个重要人物，她弥留之际托梦给王熙凤，提醒她不可忘了“盛宴必散”的俗语，进一步暗示了贾府会走向“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前景。《红楼梦》中一些次要情节，像香菱学诗，“忽于梦中得了八句”，得到一片赞扬。这也是精诚所至，梦笔生花。

“因情成梦，因梦成戏”的《牡丹亭》，更是离不开“梦”。女主角杜丽娘，名门闺秀，深居简出，一日到后园游玩，面对姹紫嫣红的烂漫春色，顿生幽情，回房后昼寝，在一场梦境中与书生柳梦梅相遇，二人坠入爱河，许下终身。由于封建礼教的束缚，两人不能公开相恋，杜丽娘因思成疾而亡，以鬼魂的形式回到牡丹亭等待柳梦梅；同样痴心的柳梦梅经历多重磨难，终于在牡丹亭遇到了杜丽娘的鬼魂，并使她以情重生，最后携手共度美好余生。全剧的“游园惊梦”一折，最为人们赞赏。

梦，是睡眠时局部大脑皮质还没有完全停止活动而引起的表象活动。按照弗洛伊德对梦的解析，梦境是人类无意识心理活动的具体表现，又是人类内心深处的欲望和冲突的具体表现。梦境可能是虚妄的，但人会做梦人则是真实的。“梦里南柯”“梦里蝴蝶”中的“南柯”和“蝴蝶”，虽并不存在，但有关主人公会做“梦”却实实在在是真的，而梦境是连接现实和潜意识的桥梁，“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

弗洛伊德说，“梦的内容是由意愿形成，其目的在于满足意愿。”因而在文学创作中善于写梦，就更有利于深入展现人物的潜意识和内心世界，更有力地展现作者的想象力创造力。精于写“梦”，梦笔生花，也正是造就《红楼梦》和《牡丹亭》等“临川四梦”巨大光辉的重要笔墨。

写梦，不仅是作家在作品中塑造人物、表现现实、寄托理想的重要手法，同时，作家也常常从自身的梦中吸取灵感。传说苏东坡《太真妃裙带词》，就是他住在华清池时的梦中所得。谢灵运的名句“池塘生春草”，也得之于梦。人在梦中活跃的潜意识，会产生意料之外的意象，给作家带来创造性灵感启迪。因而，英国诗人济慈向伟大的自然祈求：“让我好进入我的梦境。”我国现代诗人戴望舒则说“梦会开出花来的，梦会开出娇妍的花来的：去求无价的珍宝吧。”

鲁迅也重视梦在创作中的作用，他的散文诗集《野草》计收二十四篇作品，其中有七篇都是以“我梦见”开头的，如《死火》“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狗的驳诘》“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立论》“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等等。虽然实际上不一定每篇都是这样梦见，但梦对这些创作的作用是无可置疑的。鲁迅在《好的故事》中说，他是靠在椅背上，闭了眼睛，在蒙眬中看到这个“好的故事”的，骤然一惊睁开眼后，梦的碎影还在，立即欠身伸手去取笔，留下了这可爱的“好的故事”。梦中的灵感，梦中的启迪，是优秀创作的可贵催化剂。

成语“梦笔生花”的来源有几个版本，内容不尽相同，但都展示了“梦”与“笔生花”的关系。善于写梦，是“笔生花”的一项重要手法。《红楼梦》《野草》等名著表明，这要求作者既敏于捕捉作品中人物的梦，同时又能善用作者自身的梦。梦暗藏着潜意识，轻易难知，又各个不同，捕捉到它们最能显示作者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想象力，与剖幽析微、积微成著的创造力，从而使作品别具一格，形成“梦笔生花”，显示出它的独特与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