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振华
在伦敦下榻处用优步招来了一辆车,我习惯地绕到右前门,打算坐前排看路上风景。拉开车门,座位上竟然有人,那人拍拍前面的方向盘,幽默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You can give it a try?”(您来试试?)我连连摇头,哑然失笑,三番五次,在这里总是习惯性地将方向搞反。
境外自由行,最方便的莫过于租辆车,出入六合,随心所欲,曾经在佛罗里达暴雨中,在蒙特伦西瀑布下,留下过深深浅浅的车辙。但在英国境内,我退却了。与我们这里相反,英国的车辆驾驶为右舵,要靠左行驶,对于长期习惯左舵靠右行驶的我,不敢贸然尝试,唯恐稍不留意,把错了方向盘,不可思议地将车开到对方车道上。
惯性是一种顽强的巨大的力量。科学家认为,人们的惯性思维是由大脑中一个叫作“基底核”的东西操控的,它的智商也就相当于远古时期爬行动物的水平,只能处理一些最基本的程式化活动。开车的人都有这样的感受,刚上路的时候思想高度集中,注意力全在开车这件事上,挂挡、起步、变道、转弯等都要琢磨半天,而等你成了老司机,开车会变成一种习惯,一种本能,同时可以聊天,听音乐,考虑事情,这些依靠基底核的智商足够胜任。但在遭遇完全异于以前的路况,一不小心,下意识会将你引入歧途。
在英国选择不开车,其实也是我的一种怠惰因循的习惯。我的一些朋友在右舵车国家的马路上,照样左右逢源,得心应手,这也说明,用认真、用坚持是可以纠偏习惯的。惯性也能被逼着更改。我曾引用过“惯于长夜青灯坐”诗句,作为自己生活的写照,但为了清早送孙子去学校,保证足够的睡眠,每晚十点前就得上床,“枕上悠扬梦半醒”。有时改变一个不良习惯,还得用另一个习惯去遏制。比如分餐制,抵御病从口入行之有效,但在我们中餐的圆台面上,只能用公筷分而代之。据我观察,即便在每人面前放着两种不同颜色的筷子,很多人吃着吃着会“公私不分”。于是我坐上桌的一个习惯动作是,让服务员在每个菜碟汤盆上,放上公筷和公勺,大大降低了错筷的概率。
据说习惯的叠加是一个非常有效的、能够帮我们养成好习惯的方法。谢饭祷告是基督徒在餐前会做的事情,这是吃饭和祷告两个习惯的叠加。如果你打算养成冥想的习惯,不只是把意图说出来,而是你每天早上在喝咖啡的习惯之前,加上一个新的习惯:冥想一分钟,这就是把两个习惯叠加起来了,你会发现两者很快地、不知不觉地融为一体,按部就班。餐前分筷,是否也算是我的习惯叠加呢?现在即便在家,竟然也行事如仪了。
有时惯性还是一种桎梏。有一次孙子来考我:有一个字,人人见了都会念错,这是什么字?我知道这是脑筋急转弯的游戏,当思维遇到特殊的阻碍时,需要跳出惯常思路,但我还是囿于习惯,从脑海里搜寻容易认错的字,半天不得其解。其实换个角度,从字的读音方面思考,这个字就是“错”。后来孙子再问我,汽车在右转弯时,哪只轮胎不转?老司机突破车辆运行的束缚,很快给出了答案:备用胎。
思维模式的定势,容易造成思想僵化,扣槃扪烛。数十年前,看到一则消息,说有家工厂给在外地的一名工人发放退休金,要求他手持日历以照为证,以便确认。我简单地认为,这是对职工的不尊重,以致写文指摘:照片上听不见呼吸、摸不到心跳。前些日子读《张爱玲传》,竟然看到了完全相似的一幕,读后深感自愧。张爱玲在她最后一本书《对照记》跋文中,放上自己的一帧照片,73岁的她,蓝底白花毛衣,手拿了一张当天的报纸放在肩前,人已憔悴,风骨依存。张爱玲写道:“写这本书,在老照相簿里钻研太久,出来透口气。跟大家一起看同一条新闻,有‘天涯共此时’的即刻感。手持报纸倒像绑匪寄给肉票人家的照片,证明他当天还活着。其实这倒也不是拟于不伦,有诗为证。诗曰:人老了大都是时间的俘虏,被圈禁禁足,它待我还好——当然随时可以撕票。一笑。”
“即刻感”“时间的俘虏”,这就是张爱玲的通透和俏皮。她虽然病痛不断,心态照样达观,身体可以僵硬,思想仍然活跃。“风吹竹叶休还动,雨点荷心暗复明”,人生不过是无数习惯的总和。我们要做的是,保持踩踏油门的习惯,源源不断地充拓学习动力,把控你手中的方向盘,让思想在更广阔的疆域中天马行空,纵横驰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