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生

胡竹峰

偶得一玉花生，圆雕技法制就，一头有只小老鼠横卧其上，丰体长尾，尖耳圆眼，并无贼眉鼠眼之相。玉花生极精致，温润细腻，富有生气。此物在我手头盘桓三五月，离家出走，入得老友陶妍妍之手，幸遇良人，也是物之造化。风月无主，风物更无主，其中变幻虽然无常，也有定数。

花生的样子好看，肥肥大大，有憨态。瓜子似乎刻薄一些，挂着丫鬟相，不如花生端庄。花生朴素大方，偏偏生得盈盈一握细腰，更有满月的色泽。剥开皮壳，或单或双，或三颗四丸五只，我还吃过六粒的花生。花生米衣衫粉红，有几丝艳丽。去衣后，象牙色的果肉，丰腴灿烂，发出一阵又一阵香气，只能啖之而快。

盛夏时节的花生地好看，绿叶细碎，风吹来，摇动满目清凉。倘或是早晨，花生叶子上还有昨夜零星的露水，阳光照过，璀璨如珍珠。

暮春种下花生，初夏即开花。黄色的花，形状如蝴蝶，一只只立在地头，风一吹，蝴蝶蹁跹，绿叶也蹁跹。花生花期长，隐隐绵延至夏末。待到花落时，果实就快熟了。古人说此物先在地上开花，花落进土中，再生出果实，故名落花生。语焉不详，却大有诗意。落花生的名字真好，好在有落有生，历来就被人视为吉祥之物。

我是挖过花生的。不独挖过花生，还挖过土豆，挖过红薯。条锄下去，翻开一地灿然。

挖花生，一条锄下去，不见星桥开铁锁，似闻雷鼓落铜丸。挖土豆，一条锄下去，古藤绕石翠欲牵，石果垂结纷如拳。挖红薯，一条锄下去，小小琼英舒嫩白，未饶深紫与轻红。

不管是挖花生，还是土豆、红薯，都是秋日事：

直须抖擞尽尘埃，却趁新凉秋水去。

在我乡，花生、土豆、红薯，皆为秋熟之风物。那些根块裹着泥土，抓起藤蔓，抖索几下，土净实出。鼻底除了泥土味，还有果实新熟的气息。

花生霜后煮熟，其味才美，其美在鲜。新收的花生，不待风干，略略一煮，微凉即食，入嘴有白切羊肉滋味。此方比我文章尤重，得此一技传世，快慰平生。

花生在寒冬腊月里吃起来更有意思。穿着厚墩墩的棉衣，拿本书乱翻，最好是《红楼梦》，不得看《水浒传》《三国演义》，吃花生最怕拍案惊奇，故事慢条斯理方好。

童年里，只有过年时节才能吃到花生。

花生掺铁砂炒，比光壳炒味道更好，好在火劲均匀。一铲又一铲的花生在铁锅翻动，花生的香味散在夜气中，一起在夜气里的还有屋顶上空的炊烟。邻家窗口飘出几声戏词，捏开一颗花生，脆然有声，那是我童年的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