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新祯
山阴路旧貌换新颜,街面、弄堂都整饬一新,成了它与多伦路、长春路等组成的“山阴路历史文化风貌区”;不过,别人是去打卡,我是去怀旧……
1955年夏天,我家从金陵东路山东南路口的德丰祥绸缎呢绒棉布庄的楼上,迁居到山阴路四达里。
山阴路连接四川北路的北端,路口有一家银行,银行楼上住过一个书店的老板,是日本人,鲁迅曾经在他那里避难。银行门口墙上有一块铭牌,记载这里有过的名人逸事。可笑的是,当时那块汉白玉上镌刻的有一个错字,把“夏丏尊”刻成了“夏丐尊”。因为小时候父亲要我读过夸美纽斯的著名的《爱的教育》,知道这书的译者是夏丏尊,所以对这个错字特别敏感,并为自己能发现而沾沾自喜。放学回家,和小朋友一起走过那里,就会朗声跟别人说“这个字错了”,以此显摆。
我转入的江湾路小学,与虹口公园毗邻。鲁迅墓迁到公园时,我们去那里义务劳动,在鲁迅墓前的大草坪上种草,园丁告诉我们,这种草叫“天鹅绒草”。鲁迅生前最后十年居住的大陆新村离我家很近。大陆新村是条新式里弄,都是三层楼的花园洋房。鲁迅故居在弄堂的最里面。终于有一天我鼓足勇气,一个人前去参观。
那时候,既不要买票,也不要登记,径直往里走就是了。那天,除了我,没有其他的参观者。那里的一个工作人员问我,读几年级?我说六年级。于是他一直陪着我参观,热心地为我讲解。我一间一间房间看,他不断告诉我:底楼的西式大菜台上,鲁迅招待过许多文学青年;二楼写字台上的墨叫“金不换”,墙上挂的版画是鲁迅用宣纸向外国版画家换来的原版作品;后房间里,瞿秋白曾经住过,在那里写文章;三楼是海婴的房间,墙上的油画画的是小丑表演杂技,因为海婴喜欢,鲁迅就买下来了,鲁迅老年得子,特别宝爱孩子;一个小房间里,吊着一个篮子,鲁迅把荸荠放在篮子里风干,鲁迅爱吃风干荸荠;储藏室里放着许多相框,那是鲁迅开版画展用的……
这之后,我再也没有踏进过鲁迅故居,但当小学生时那次一个人的参观,至今记忆清晰,大概因为我当了老师之后在讲台上多次给我的学生讲过。
四达里都是三层楼的石库门房子,据说是敌伪时期日本人建造的。前门有天井,后门是灶披间,三楼上去有一个阳台,一二楼之间是卫生间,二三楼之间有亭子间。
山阴路很安静,没有什么大商店、大饭店,马路上没有公交车、运货车,行人也很少,只是在复兴中学、三中心小学放学的时候,才多出一些背着书包的学生。唯一一家比较体面的店铺是路口的“四明理发店”,属于“甲级”里的次等,四川北路上“斯维美”,比“四明”高一档,最高级的是南京西路上的“新新”,收费按级别统一规定。我一直在“四明”理发,剪洗吹还有修面,这叫全套,五角钱。
复兴中学的同学有一些也住在山阴路上,放学的时候就成了同路人,关系因此就比较亲近些。
Y同学住恒丰里,和四达里紧挨着,房子比四达里高级一些。他父亲是开钟表行的。暑假里学校组织学习小组,我们附近的几个同学就在Y家里做作业。他似乎没有考上大学,就业当了船员。等到我们在山阴路上再见面的时候,都已经是垂垂老矣。
C同学家的楼上,住着一位五星红旗的设计者,当时这位人物不出名。我和C是初中同学,高中我去读师大一附中了。想不到到了大学,竟和他同系同班。后来C分配到江苏东海县,阴差阳错进了吕剧团,这个物理系大学生竟然写了一部剧本,在长春拍成了电影,当上了电影作家,调入南京电影制片厂,定居南京。我去南京旅游,他全程陪我,他来上海,我请他到花桥别墅小住。山阴路是我们共同的话题。
X也是山阴路上的老同学,他父亲是医生。他家里有很多油画,有电影放映机。初中毕业后,我和他一起去苏州玩,住在他家苏州的老宅里。那幢临河的房子空空荡荡,只有一对老夫妻看守。他从红旗中学考入复旦,也是读物理。后来又考回复旦读研究生,到美国加州大学工作……微信是我们经常的联系方式,相约他回国时一起去山阴路上最富盛名的店面很小的“万寿斋”,那里的小笼是上海的十大名点之一。
老同学大多搬离山阴路了,但这条小马路上的点点滴滴,永远不会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