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4日 星期日
闹春(摄影) “小贴士”趣谈 鲜蚕豆,老蚕豆 不求美人折 时间的脚步 量路
第12版:夜光杯 2024-04-12

时间的脚步

刘荒田

宣树铮教授是广受欣赏的散文家,怀旧作品臻海外“最佳”之列。他的新著中有一篇《晚笳》,其中一节,写六十年前刚刚被调进新疆奇台的第五小学任教,开始时没寝室,只能在办公室紧紧凑凑安张床。后来,小学空出一间教室,供他作宿舍。“一床一桌一椅,我的所有行李就是两口箱子:一口衣箱,一口书箱,房间里空空荡荡,夜里看看书,时间久了,总觉得房间里有人在走动。谁?我喊。没人,我想这是时间的脚步。”

读至此处悚然,且想象,独居一室,四壁反射暗白的天色,疏星在天外。蟋蟀声在远处,因听惯而忽略,却听到脚步声,虽被判定为幻觉,但这种在极端状态下的心理活动,提供了关于时间的启示。

提起“时间的脚步声”,马上想到的是什么?成规律的,有沙漏,有钟表,教堂的钟声,学校的铃声。零星的,有元旦即将开始的倒计时。只是,人不是每时每刻都听得见的。诸如派对的高潮,开香槟的砰砰声,笑语,醉话,碰杯声,还有现场乐队;初恋的一对,湖畔垂柳轻拂她的刘海、他的衣襟,喃喃低语,谁理会时间?

有些场合却密切地注意时间,如候车,如等候情人。我最频繁地看钟,是在四十多年前刚刚移民美国,在一家中餐馆当帮厨时。坐骨神经痛发作,一天十一二个小时站着洗菜、切菜、削马铃薯、剖石斑和鲍鱼,时钟之慢,比下肢的疼痛更难忍。后来把钟面分割为四等份,逐份消耗,一长一短的两条腿才迈得快一点点,在我的心理上。

最能分明地聆听时间的脚步的,是万籁俱寂的独处。作者宣树铮听多了,便有了这样的反应:“我问自己:这辈子就这么空空荡荡下去了?”由充塞于房间的“空空荡荡”,到这辈子的“空空荡荡”,撕心裂肺的一问。作者发问之时正当青年或前中年,听任时间空转,灵魂一如空空荡荡的房间。

在另一年龄段、另一环境聆听时间的脚步,感觉如何?在身心已获安顿的晚年,时间的脚步,是翻看家庭照相簿的微响。从老家带来的黑白照有无尽的乡愁,儿女幼小时的照片有无尽的欢欣,与妻子的旅游照有老年的自在。而照片里的“我”,一幅幅连成悲欢歌哭的生命史。

作为码字匠,时间的脚步是电脑鼠标的点击声,即便生成的文字“卑之无甚高论”。只要把自己放在时间的“数轴”上,便可稍予恭维:一是为时间之流冲走的人与事留下痕迹,使之获得较长的寿命;一是叙述自身的同时记录他人乃至世界,就此获得双倍以上的人生。时间的脚步,是落叶的声音,是蒲公英飞翔的影子,是雪被下嫩芽的爆裂,是踏青时节竹林的咿呀,是邮轮栈桥上并肩的身影,是棺木下葬时泥土的致敬……只要对时间的感戴,不限于挂上全新的日历以及生日、结婚周年一类纪念日,而具备充分的敏感,你就频繁地听到时间经过,或者慢吞吞,或者快如闪电,或者取你喜欢的节奏。

听得见时间的脚步,是生命的超越,你终于把目光投向远方,投向烟尘迷茫处的虚无。时间的脚步,论清晰,莫如钟摆。而摆动的钟摆,它的左边和右边,必须“空空荡荡”。明乎此,你须给心灵留下空间。这“空空荡荡”和上文教宣树铮万分不甘的形容词是一模一样的,然而,性质全变。盖因人生后半段,受“断舍离”的主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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