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30日 星期日
舟山行 走进契诃夫的心灵世界 快乐接力棒 黄浦江水的颜色 芝麻叶在歌唱
第12版:夜光杯 2024-06-03

黄浦江水的颜色

陈丹燕

那是2021年夏天。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展出有史以来最大的漫画人物丁丁展,我去看了。展览特地布置了一间宽大的《丁丁与蓝莲花》展厅,着重展出那一册跟上海相关的丁丁旅行记。根据随展览从伦敦来到上海的丁丁故事研究者法尔先生说,从画上海故事开始,埃尔热受到东方艺术影响,发明了丁丁连环画的特殊笔法——单线白描。从此,丁丁故事都是用这种脱胎于中国画的手法勾线,成为丁丁丛书的创作特色。

来自伦敦的法尔先生面对我脸上的口罩,努力与我口罩没有遮住的眼睛沟通。

法尔先生说,因为埃米热的单线白描的技法就是在画上海故事时确立,所以,上海是丁丁展最该到达的城市。所以,丁丁来了。

看完丁丁时代的南京东路,我下楼去再看了看四月时《水体》展的展厅,沿着撤展后安静空旷的展厅,一直走到当时展出江河水色作品的展厅。那里沿江的地方也有一面大玻璃墙,也正对着黄浦江。但不是浦东美术馆的镜厅,而是一处与展厅相连的“冥想地”。四月时,我来看2021年复苏的上海双年展《水体》。

上海双年展总是体量巨大,看着看着就晕了。我是冲着能看到黄浦江的冥想地去的,正是这样,遇到了一组关于中国江河水色的油画。在对水体的各种叙述、追忆、阐释和表达中,这一组并不抢眼,也没有多少评论关注。这组作品平铺在墙面上,呈现出江河在不同光线下的不同颜色,只是我从未想到里面也有一张是黄浦江的水——是非常敏感的浅灰色。在我的成见里,黄浦江水总是浑浊的,上海天空上总是多云,或者多雾,它投射下的光线不足以让江水美丽,所以我总是将黄浦江理解为一条布满码头的水道,非常实用。

《水体》是个大型展览,遍布整座巨大的工业建筑。但它的动线引导参观者在对水和流动的观察与思考后,在由于思想量巨大而有了负重感时,来到三楼面江。我是在行到身心已疲之时遇到这组关于水色的作品的。我停下来,在这一组油画里见到了黄浦江的水。原来在污染、湿度和长江尾携带泥沙,而总是昏黄的江水,在一个季节和几个时辰,会是浅灰色的。那是很难保持的浅灰色,它太容易被其他颜色改变了。我只认识到黄浦江水的粗犷和混杂,却是第一次看到它的脆弱。黄浦江就好像是一个预备一辈子都冲锋陷阵的人,它一直假装看不到自己受到的损害,也从不对别人提及伤心事。然后,我想到了那个洋泾浜英语里的词,maskee!(无端乐观,从不气馁)。一百年前用这个词的人,都说这就是形容上海和上海人最好的词。在上海躲避屠杀的犹太人奥地利画家希夫甚至用他的画阐释过上海人的这种性格,五分乐观和不知气馁,还有五分的没心没肺。上海人在这点上很像黄浦江的作风,不辩解,只是奔流。

黄浦江就在我面前,平平地在河床里铺开,就像一匹打开的绸缎那样,又窄又长,粼粼闪光。那天我仔细看着江水,当天上有云投下阴影时,才能在阴影里看到一点点灰色,很害羞地稍纵即逝。

我背对着撤展后的展厅坐了一会。我周围有些来来去去的人,有个聒噪的女人一直在讲电话,巴拉巴拉,她阐述自己就是这世上最令人艳羡的人,孩子进了“四大”,老公股票赢麻了,娘家地段高尚,吃得好,穿得好,用得好,狗狗虽然不是名种,但也富养了……两个女孩一直在摆拍,深情地笑,冷艳地不笑,侧身突出线条,收下巴突出瓜子脸效果,咔哒咔哒哒。然后“咻”的一声,传到网上去了。不过,慢慢地,她们也都面对着江静默下来。

黄浦江边的这些美术馆总是不忘记江水,总是设法腾出空间来,引导参观者对这条江致敬。

这次参观完丁丁的小孩子们嘻嘻哈哈来看江,然后,对着江也静下来了。

但愿他们意识到江水里那脆弱的浅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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