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30日 星期日
一瓶辣酱 偶遇“梵高” “古牡丹”知遇“好东家” 山里 甘当一名收藏拾穗者
第13版:夜光杯 2024-06-03

山里

邬峭峰

这次去奉化的山里祭拜祖母,亲戚说,看山的庆丰去年冬天走了,在山坳里,在独饮的桌旁。他被发现,是翌日清晨。

雪霁,远近的白色山峦,净如幻境。附近养马场的人,为借农具踏雪而来。吱呀推门,迎有米酒和蟹糊的气味。双股红色电线在梁上绕了两圈,落下一只光色暖黄的灯泡,照着有杯盏的桌面。庆丰垂臂而坐,前额斜搭桌沿。入屋的人叫了一声,庆丰就哗啦倒地,他的脸色一白到底。我见过庆丰头顶上方一线相连的那只孤灯,现在灯还亮着,屋主的命火却熄灭了,时年70余岁。

50多年前,在西坞表姐的农舍初遇,我10来岁,庆丰20岁出头;他极像《南征北战》中扮演高营长的电影演员冯喆,气质干净,眼神文明。有人提过,他是镇上钱庄东家二太太生的。二太太长得标致,原是贫家女儿。庆丰读完初小,体质偏弱,成年后,不太愿参与强体力农活。乡亲常见他斜依邻里门框神聊,又频繁放着音质不一的屁。邻家嫂嫂就说:“庆丰啊,莫顿顿番薯番薯,莫懒惰。”庆丰应承:“是哪是哪。”可下回还是人未到,屁先响,他自己都笑。庆丰说话特别,是段子高手。懂点事的女孩,怕他过早收场,会泡杯绿茶,递到他手里。庆丰吹动浮茶的样子,有点体面的。在农人眼里,庆丰游手好闲不太入流。只是,需要识字人了,村民就对孩子说,去,把庆丰叫来。无论长幼,唤他时,一律忽略辈分,名字不后缀阿哥、阿叔或阿爷。

后来,村属山林种了经济作物,庆丰被派去看护。本村墓群,也在他看管的范围。上世纪70年代,祖母落葬原乡,我常去山里祭扫。庆丰曾说,当年我祖母回乡,见过一次的,他还是小孩,发着高烧仍在奔跑。祖母摸了他的前额,急急唤了他娘,催她赶紧带儿子去看病。祖母话里有责备的味道,并把一点钱塞在他娘手里。

这些年扫墓结束,我会跨进庆丰山坳的土屋寒暄。他总拉我坐定桌边,喝杯新茶。庆丰一般不礼让他的专座,那是把老旧的藤椅,松懈处都用皮绳紧固过。椅座最上面是张狗皮,四个角均打有双孔,皮绳穿过,绑紧椅腿。下面,垫了供应软感的厚厚丝绵,似欠洗,装入网兜,不许移动。不管老嫩,屁股落定这样的椅座,应该舒服。也可能,他不让出这把交椅,是怕访客有洁癖。庆丰心细,路数复杂,人们也无心关切。

庆丰猝亡那晚,雪急风吼,山里稀落的几户人家均门窗紧闭。有人回忆,似听到两声狼嚎从庆丰土屋方向传来。那两声,许是庆丰心梗发作时的最后呼叫吧,声音受雪夜气流的挤压变了形。

提到狼,想起30多年前在庆丰那里躲雨。我问,在山里见过野兽没有?他说,冬季巡山,碰到过母狼。浙东山里,只有母狼会找人拼命,要么有身孕,要么为了饲喂狼崽。那次,他在山林里走,察觉身后异常。独狼尾随人时颇为鬼祟,十多米内,休想听到四蹄的动静,只待三米处凶猛扑上来时,狼才一切不顾。

空山寂寥,鸟叫声水灵灵的,有滑翔的荡动感。庆丰耳里却只有自己踏地的嚓嚓声。他略略扭过脸,透过金色枯草,看到了狼脸,应是条有孕的母狼。狼的眼神坚定,像是不会放过他。庆丰的棉制雷锋帽里飙出急汗,摘下,扇着铁青的脸,生出个歪招。他把帽子塞进棉袄,让腹部高高隆起,再停住脚缓缓转了90度,意在让后面的母狼看清自己浑圆的肚子。庆丰心想,小娘啊,走开吧,咱们姐妹都有身孕啊。同时,庆丰瞪眼急找用以抗击的石块、木棍之类。庆丰愣住了,发现那条狼不声不响地走开了,瘆人的尾巴巨大。

故事讲完,雨亦停歇,山间满满的清香。我对他的口述存疑,庆丰把母狼想成自己了吧。会否,背后只是一条体型大一点的犬,因为距离和慌乱,被他误判成母狼。长期在山野形单影只,庆丰或许很想以惊悚多迷住我一会儿。他是迷住我了,迷住我的是他的良善。假如性恶,他不会想象出母狼会有恻隐之心,会放过同有身孕的妇人。

狼的存无,揭秘无门。庆丰的后事,却另有插曲。

庆丰从未婚娶,已无六亲。养马场的人拿来一套离职员工留下的半新工作服,换衣时看见庆丰左胸有火柴盒大小的文身,是一个长发女人的上半身背部。庆丰的遗体是被运送马匹的车送下山的。临行,多只手掌不约而同地拍打司机的玻璃窗,嘱他开慢点,山路颠簸。

庆丰被焚化后第五天,来了位清秀后生,称是远亲,来取骨灰。殡仪馆的人说,兄弟,没有为难你的意思,和长辈商量一下吧,写个字据,说明和庆丰的关系,让警察也敲个章,我们好留个底。后生说,没问题。他离开后,再也没有出现。我问亲戚,庆丰后来埋在哪了?没人说得清楚。

很久以来,每逢清明,庆丰总在我祖母的墓盖上,撒满白色花瓣。为采摘盛开的白花,他会翻过高高的山头。

以往扫墓完,我俩道别的话,像是永远未变过。

我说,谢谢阿哥。

他说,明年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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