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20日 星期四
人生博喻 牡丹花(彩色钢笔画) 夜观蕰藻浜 世有“尖头”说 我们的卤水拼盘 二楼,左转
第15版:夜光杯 2024-06-04

二楼,左转

朱绩崧

回忆起来,我高中放学回家,挺折腾的:周五下午,从上中路400号出来,多数是马路对面终点站坐111路公交车,到底,万体馆换地铁(那年头只有一条线,虽称一号线,都叫它地铁),两块钱坐到人民广场,沿福州路,走到河南中路、广东路,再换公交车往闸北——“BMW”凑齐:Bus、Metro、Walk,公交、地铁、步行。

逾四分之一个世纪前,这段旅途,周复一周,斜穿申城,毫不轻松。而旅途中,几十步便是一爿书店的福州路,无疑是解乏散忧的绿洲。我往往逛上个把小时,翻翻与高考无关、老师劝你晚自习少看的各类闲书。古籍书店、图书城(并非上海书城)、商务印书馆门市部、外文书店、科技书店,是必去的。回到家,要六七点了。

每月,妈妈给我三百元零用钿,除了食堂充金龙卡,剩下那几十元,都挥洒在了四马路。

这里,要说说当年的外文书店,有一处地方,我如今十分怀念。那就是上二楼,往左转,有一只开架专柜,卖北方某家大出版社的文学名著,多数英文原创,余则英文译本。

这套书,好处有二。一是全盘影印,对错尽随原书,不像重排本,手民之误激增。二是封面印西人油画,斑斓动人。我小辰光酷爱画图,中学又喜洋文,每次来,总要挑几本划算的买。

要说划算,这里头还真有点讲究。这套书,是与英国牛津大学出版社联袂印行的,品目众多,有厚有薄。“定价”印在封底,“售价”则是书店另定了,拿小标签贴上封底,低于“定价”。售价不一定与厚度成正比,倒是和书的、作者的名气成正比。

我颇思买多几种,奈何阮囊羞涩,故而做了中长期规划:每周观察售价波动,一旦发现有性价比高的,立刻入手。书店偶有促销,全架打七八折,我跟着抄底,就得“大出血”了。

那时的我,也是“买过等于看过”的心理。往屋里厢一摊,大有周末朝封脊望两眼,洋文水平就拉涨停之势。妈妈劝我少买:“太占地方,侬也不急了看,看也看不大懂吧。”

我年少气盛,哪里听得进。“总有看得懂的那天吧。”我想。这一想,就想了快三十年。这三十年里,我的导师陆谷孙先生也跟我说过:“少买。图书馆啥书没啊?去借呀!”

大概是三十岁起,我买书骤减。算算,实在读不完。即便在福州路的出版社兼了十几年职,也不复高中那般,周以书肆销金为乐。

也正是三十岁后,奉行“少买多读”原则,我把家中那摞封皮五彩缤纷的影印牛津本翻找出来,一本本“深耕细作”,查词典,记笔记,下决心要“从封面到封底”(英文叫from cover to cover),对精神食粮厉行光盘政策。“原著要好好啃上几本”,这也是我毕业时,陆先生的叮嘱。

这十来年,行半天下,多访学府(首站即牛津),所见古今善本,不可谓少。反观这些影印本,用纸着墨,虽无精良可言,对我,却始终洋溢着脉脉温存。闲坐展读,年近半百的我,会想象身边还坐着一位高中生。我私教似的,一字一句给他解释,还要教他寻觅篇头章尾的呼和应,体会字里行间的贬与褒。这位高中生,就是那个喜欢在周五放学泡外文书店,上二楼,往左转的我。

要说这种感觉很奇妙,是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隔空对话,你大概会笑我内心戏多。但这番幻化,令我长怀敬畏,倒是千真万确的。我总提醒自己,不能因为ABC教了这么些年,受人家客气喊一声“朱老师”,就自诩英文足够好,下了班、放了假,就可以不用再读,再学,再进步了。恰恰因为今日之我,胜过昨日之我,读得懂更多,才更加感到读不懂的,还要多得多。

2021年,我兼职的出版社,西迁七宝。自此,很少去福州路了。偶尔经过,只要还开着,外文书店总是得进去的。一楼,进口图书琳琅满目,远迈当年。二楼,经过多次布局调整,已无太多吸引力,可我还是会上去走马观花,小忆堆满影印外研·牛津版《经典世界文学名著丛书》的那座木架子。此际,仿佛还听见陆先生严声责问:“买了介许多书,摆了介多年数,侪看光了?侪看懂了?”

于是,不无愧色地回到家中,面对五颜六色的《傲慢与偏见》《福尔摩斯探案集》《名利场》《野性的呼唤》《大卫·科波菲尔》《红字》《印度之行》《永别了,武器》,免不得恭恭敬敬请出一本,只言片语不敢怠慢,甚至逐日记下阅读进度,算是书面自诫“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我将如此读法,告诉学生。学生笑我落伍于时代:“现在都 ChatGPT了,都软件实时翻译了,学外语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吗?差不多,得了!”

落伍就落伍吧,我想,这个世界永远属于新人、新事物。时代的浪奔浪流中,我连小水滴都算不上。可我对自己,就是有这么一个愿望:别辜负了外文书店“二楼,左转”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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